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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巴爾扎克的咖啡壺
來源:文匯報 | 張生  2024年09月24日07:42

我住在15區的夏和勒·米歇勒廣場(Place Charles Michels)附近,有天無意中在查看地圖的時候,忽然發現巴爾扎克的故居就在與我一河之隔的16區也就是帕西區(Passy)。

據說,當年巴爾扎克為了躲避債主追債,在1840年至1847年間,隱居在當時還是鄉郊的帕西村。巴爾扎克住的這個屋子,除了正門外還有一個側門通往室外——債主前來討債時,他可以隨時消失。他在這里修訂了《人間喜劇》,還寫了《攪水女人》(La Rabouilleuse)《貝姨》(La Cousine Bette)等作品。步行去故居只需二十多分鐘,這讓我十分驚喜。因為我是巴爾扎克的忠實書迷,他的那些偉大的小說已經伴隨了我的半生歲月。

年輕時,我曾非常癡迷他的《絕對之探求》(La Recherche de l’absolu),對主人公不顧一切地投入到自己心愛的化學研究的事業感慨不已。后來有了孩子,越來越喜歡《高老頭》(Le Père Goriot)所表達的高老頭對兩個女兒的那種無條件的嘔心瀝血的愛。現在的我,又非常喜歡《驢皮記》(La Peau de chagrin)里所探討的生命和欲望的關系等問題。

所以,午飯后,我就順著利努瓦路(rue Linois)走過橫跨塞納河的格樂納樂橋,到雷諾路后右拐,又走了幾分鐘就到了萊努合大街(rue Raynouard)47號的“巴爾扎克之家”(Maison de Balzac)。

巴爾扎克故居外有個鐵門,進去后就是接待室。因為房子是建在下面的山坡的平地上的,所以我就直接沿著室內的樓梯下到了樓下,走出樓梯后,一眼就看到了前面的巴爾扎克故居。這是個不小的平房,有著灰黑色的屋頂,綠色的窗戶和門,還有個長滿植物和樹的小花園,有很多游客坐在花園的椅子上曬太陽,聊天,有的還坐在躺椅上看書。更遠的地方,可以看見埃菲爾鐵塔聳立在巴黎的藍天之下。只是巴爾扎克生前并沒有看到這座后來成為巴黎標志的鐵塔——生于1799年的他,早在1850年就已經以51歲的年齡離世,而埃菲爾鐵塔要到1889年才建成。不然,熱愛時尚且有著與時俱進的精神的巴爾扎克每天看著埃菲爾鐵塔,肯定會靈感四溢,在《人間喜劇》里增 加一部名為“埃菲爾鐵塔”的洋溢著金錢氣息的商戰小說亦未可知。

這層平房有五個房間,樓下還有兩層。除了擺放著巴爾扎克的一些雕塑,照片,手稿,出版的書和插圖之外,還有一些巴爾扎克生前使用過的物品。比如愛時髦的他花700法郎巨款購買的那把著名的綠松石拐杖,有人說上面刻有巴爾扎克勉勵自己的格言“我將摧毀一切障礙”,卡夫卡還據此發揮說,“一切障礙都可以把我摧毀”。但手杖上面似乎并未刻有這句話的字樣,而下面的文字說明也并未提到這句話,只能讓人對這則軼事姑妄聽之吧。這把手杖鑲嵌著綠松石和黃金的杖頭可以打開,博物館的解釋說因為綠松石與女性有關,里面可能放著巴爾扎克情人的照片,或者情人的一縷秀發,但我覺得就是放著債主的賬單也未嘗不可。至于他在家里日以繼夜用來工作的寫字臺——這個寫字臺并不大,就像個大點的茶幾,而巴爾扎克當初就是在這張小小的桌子上寫下了不朽的巨著。此外,還有巴爾扎克去世后做的青銅的手模。我伸出手,好像也看不出巴爾扎克的這只手和我的手有什么不同。或許一個偉大的作家與我這樣的普通人相比,更多的在于心靈的偉大與否,而不在于手有什么區別吧。

當然,對我來說,最感興趣的還是展品中的一個有著高高的底座的咖啡壺(如圖)。壺上有他的姓名(Honoré de Balzac)的首字母“HB”的花體紋樣,白色的陶瓷壺身,邊沿和壺座上有著深紅色的飾帶,很像我們泡茶用的茶壺,不知道工作原理是什么,也許是把放有咖啡粉的壺放在下面的壺座的火上煮吧。但不管怎樣,巴爾扎克的寫作的靈感和力量有很多就是來自于這個看似一般的咖啡壺。

因為,作為一個作家,巴爾扎克異常勤奮,他在這個遠離喧囂和債主們的敲門聲的地方,瘋狂寫作。莫洛亞的《巴爾扎克傳》里說,巴爾扎克每天半夜起床開始工作,寫到早上八點后簡單吃點東西,接著馬不停蹄地工作到下午五點,吃過晚飯后,到八點他才休息,睡上四個小時,半夜十二點又起來工作,在這種可怕的效率下,他四十天寫了五卷書。而這其中除了他內心的創造的激情,以及債主的追討,出版商的誘惑,情人的鼓勵之外,咖啡也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巴爾扎克曾說自己每天喝三杯濃咖啡,咖啡除了給他靈感之外,也讓他感到胃痙攣,血在燃燒,臉色焦黃。還有就是他也因為勤奮工作而發胖,成為胖大叔一枚。展覽館里有一尊巴爾扎克的胖胖的雕像和一張漫畫,他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手握他那根夸張的大綠松石手杖,像個彌勒佛一般笑嘻嘻地站著。我覺得這不僅是夸張的傳神之作,很有可能就是寫真?;蛟S,后來巴爾扎克不得不永遠放下手中那支勤奮的筆,也與心臟肥大癥有關。

從展覽室出來,可能是受到了巴爾扎克的咖啡壺的刺激,我很想在接待處樓下的“玫瑰面包咖啡館”(Le café Rose Bakery)喝杯咖啡。而有意思的是,咖啡館的玻璃門上就寫著巴爾扎克的《論現代興奮劑》(Traité des excitants modernes,1839)中的一句話:“咖啡是一臺內心的烘焙機”(LE CAFE EST UN TORREFIANT INTERIEUR)。但是當我推門進去,卻發現里面坐滿了人,有很多學生樣的人在用電腦寫作,也許他們也想在這里汲取一點巴爾扎克的靈感吧。我只好帶著遺憾離開了。

我想起前幾天去拉雪茲公墓時與巴爾扎克的相遇。當我站在他的墓地前,想到我看過他的那些小說里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場景,總覺得他似乎并未死去,而埋在這里的,只是他曾經使用過的身體,他的靈魂卻早已飛升。

當年,雨果也曾站在這里,深情地悼念他的這位胖胖的朋友:“從今以后,他將和祖國的星星一起,熠熠閃耀于我們上空的云層之上?!倍旯@么說巴爾扎克,是有理由的,因為:“生前凡是天才的人,死后就不可能不化作靈魂!”

我覺得,雨果說的沒錯。

6月29日于11 rue Beaugren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