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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2024年第8期|陳修歌:別給我手捧花
來源:《天津文學》2024年第8期 | 陳修歌  2024年08月14日08:05

我靠幻想和謊言為生。一直以來,那些苦心孤詣編織起來的故事并沒有讓我豐衣足食,如果單靠它們,我早就餓死了。大概,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生存。如果有一天,那些五彩斑斕的羽毛不再在我的頭頂飄來飄去,或者我停止了去捕捉它們,那么我和一具行尸走肉無異。是的,我熱愛創造,我交出的故事全部關乎一個宏大的主題——“愛情”。陰差陽錯的、千難萬險的、百轉千回的……自己差點被感動了。你可能會說:“連作者也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個謊言,卻仍然寫出來欺騙讀者,實在太不負責任了?!迸笥眩瑳]有哪條法律規定,作者必須講事實,況且,人們干的好多事兒可比這離奇多了?,F在,我必須睡覺,必須做夢,以便繼續我的幻想和謊言。

每天早上,城市就是這樣,陡然之間,因為鳥鳴和輪胎擦地而有了聲音,因為樹頂照過來的陽光而顯現出每一條街道、每一幢閃閃發光的大樓、每一張行色匆匆的面孔。很快,更多的汽車在馬路中間游動——順著規定的泳道,采用相同的泳姿。它們時不時發出吶喊,追趕一個個綠燈,并把一棵棵樹、一幢幢建筑甩在身后……任由大家競爭吧,我可起不來。我還要賴一會兒被窩,再懶洋洋地下床吃早餐。如果沒有什么胃口,就灌上一大杯咖啡,提提精神用來看書、寫作。聽起來很美好對嗎?也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媽媽覺得,這種離群索居的狀態過于怪異,但她毫無辦法。她閱讀我所有的小說并恰當地保持緘默,她會給我錢,但我不要。我有辦法尋點經濟來源,用以支付房租、水電費……至于食物和衣服,我并不挑剔。我不認為我的外表配得上那些華麗的衣物。不過,我一向吃得很好。眼下,冰箱里有4只完整的豬肘子,16顆四喜丸子又大又圓,還有錯綜復雜纏在一起的一對烤雞,面對面親嘴的兩張豬臉,再加上半瓶葡萄酒。總之,冰箱滿滿當當的。你可能會猜到它們的來源——這一定是去打劫宴席了。還真猜對了,我一向是節約主義的踐行者。這樣一來,我得告訴你我的另一個身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某種意義上,這個身份養活了我的肉身,讓我的精神得以時時更新、時時生長。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一邊喝咖啡,一邊點開手機里的群組消息,一條一條往上翻,看到了李姐在凌晨發布的群公告:

時間:9月30日—10月1日

地點:藍島市新區蛤蜊大道27號美港花園

人員要求:B級職工及以上;A省人,最好是東部區域;24—28歲(虛歲),26歲的不要;身高157cm—162cm;不宜過胖,膚色黑點會優先錄用。

待遇:紅包800元,伴手禮>500元,接親小紅包憑自己本事多搶多得;包來回路費、一晚住宿費、兩頓簡餐、一頓婚宴。

報名截止時間12點整。老規矩,按報名順序篩選四名合格人員,名單晚8點左右公布。祝大家好運連連!

這個群組里,全是未婚姑娘,一百來號人,流動性挺大。群主李姐,真名叫李紅蕙。她注冊了個正兒八經的公司——連連紅婚慶有限公司,對外宣稱承接各類大型婚禮,實際上那些案例都是在網上請人做出來的。要我說,“連連紅職業伴娘出租公司”這個名稱更妥帖。

這次待遇不錯。底下的接龍名單倒沒有像往常似的排很長,只有兩個人報名。我看到“蛤蜊大道”四個字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名字接了上去。我爸媽就住在藍島新區,離蛤蜊大道不過幾條街。我要步大禹的后塵了——三過家門而不入。

打開電子日歷,我發現9月30日那天恰巧是農歷八月十五——團圓的日子,難怪大家不去接龍。

我給小禾發消息:“快看群消息,報名嗎?”半分鐘后,我又追加一條:“不回家的話就報名吧,一起發財。(笑臉表情)”

小禾回復我:“這次不報名了。”

“為什么,你又不回家,能去哪???”

小禾回復了一個“抱拳”的表情。有時候我真討厭這些聊天表情,本來是用來調節聊天氣氛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演變成了一種“不可言說”,還得讓人去猜。

她還在生我的氣嗎?我盯著手機屏幕,暗暗罵她:“真是個小心眼?!痹较朐奖锴?,我把她從消息置頂欄里移除了。

小禾是我在給前同事當伴娘時認識的。她是租來的職業伴娘。我當下怪叫道:“還有這操作?”前同事一通埋怨:“老家表妹臨時有事,來不了了,三缺一,只得抓緊時間租一個。”我私底下問她:“得付多少薪水?”她伸出一只綴滿寶石的手。我雙手抓上去,仿佛抓住了一把致富的鑰匙。

那時,我畢業不過一年,租住在港城市區邊緣的一片城中村里,整日埋頭寫小說。不貴的房租、簡便的飲食、接近于零的社交……日子過得清淡,也捉襟見肘。原因在于,行業不景氣,我水平也有限,賺不到錢?;赝厴I最后一年,秋招春招,我投出去數十份簡歷。因為學校和專業不錯,我接到過幾枝橄欖枝。良禽擇木而棲,我入職了城北的一家民營企業——園林環衛勞務公司。

綜合部的魏副部長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安排我負責公眾號運營:“你不是擅長寫作嗎?這活兒你肯定沒問題?!蔽乙灿X得綽綽有余。入職后,我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公司公眾號的文章全是一個套路,里面的領導像天神下凡,無論什么事情都能作出重要批示甚至親力親為:處理灑水車噴濺到行人的糾紛啦,大雨天現場指揮借力刷路啦,破解向陽路花木被偷一案啦,表彰老環衛工拾金不昧啦……我一邊碼字,一邊替領導累得不行。有時候,我想發揮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比如把文章標題改得俏皮一點,以收獲更多的點擊量。但魏副部長在審核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保險起見”——這是他的口頭禪。保險起見,我遵從了公司公眾號文章的一貫風格,固定好通用的結構框架,篩選出常用句子,遠離敏感詞。這份工作逐漸讓我麻木、厭倦。

我辭職了。魏副部長沒有多作挽留,臨走時,他曖昧不明地說:“我知道你有才華,要當大作家,好好寫,前途無量?!彼曇舨淮?,但辦公室里的人都聽見了。有時候,情緒比音量更能加強話語的傳播效果。我抱著那盆養了四個月的虎皮蘆薈默默轉身。穿過大門起降桿旁邊的側門時,我隱約聽見門衛亭里的兩個保安正低聲討論著我:“瞧,這就是那個‘才女’,腦子不好了……”

我也嘗試過其他工作,無非是辦公室文員、行政秘書一類的。我一輩子與文字結緣,但這些工作統統無疾而終。那次我重感冒,燒得半死不活的,裹著毯子跪在熱水壺旁邊,等它燒開。順著墻上一條裂縫,我抬頭,發現整面墻壁早已縫隙叢生,墻皮一塊塊剝蝕、掉落,歲月無情啊!我突感一陣心悸——多久沒有做夢了?我的想象力如同昆蟲蛻皮后留在地上的干癟外殼,筆下文字恰似靜脈血管在逐步硬化,愛情故事拉開了模式化進程——女主人公從外表到內在千篇一律,故事結構也像一個月餅模子刻出來的,啪嗒一個,啪嗒一個,索然無味。

這時,月亮一芽芽地“圓”進矩形窗戶里。雪白的月光照進房間,照在我身上,照得我如此虛弱,又如此潔白,好像一旦月亮游走,我也會隨它而去。這世間還剩下什么我所在乎的事情呢?我覺察到自己使命重大,從事那些“沒水平”的工作,實在是褻瀆理想。我要編織故事,我要建設精神長城。從此,我為它活,為它死,我相信自己天生就是個小說家,干別的簡直要遭天打雷劈。

這份自信隨著銀行卡余額的遞減而變得后勁不足,我開始為下個月的生存而焦慮。屋漏偏逢連夜雨,房東太太給我發消息:要集中供暖了,先交上來兩千元取暖費吧,多退少補。我盯著文字后綴的那張齜牙表情,不禁怒火中燒,它像在嘲諷一個只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人。我一向體寒,立秋剛過就鋪上了電熱毯,沒有誰比我更渴望溫暖了。在寒冷中,我無法伸出手翻書、握筆,甚至思維也被凍僵,只能像一只變溫動物似的進入冬眠模式。很多人往往低估了水電暖帶來的安全感,因為他們從未被剝奪過。他們一打開水龍頭就有溫水刷牙,充電線另一端的手機吃得飽飽的,搭在暖氣片上的襪子潔凈而干燥……而我所處的這片城中村,停水停電是常事,原因無非是線路老化、管道改裝之類的。信息閉塞的我總是收不到提前的一聲通知,結果就是經常頂著滿頭泡泡在浴室練習高音。沒有基本的生存環境,何談理想?這筆取暖費,無論如何我也得交上。

我開始為兩千塊取暖費而奔波。我加了各種短期兼職群,發傳單啦,車站接人啦,送餐啦……不僅錢少,還不好搶。我低估了當代大學生們自力更生的熱情。信息一經發布,他們就如餓狼一擁而上,偶爾給我剩點殘羹剩飯。

我記得那天出奇地冷。電視臺預報寒流來襲,之前都是虛晃幾槍,沒想到這回說來就來。城北幾個山包,已不像夏天那般蓊郁,它們瘦了,也老了,灰蒙蒙的,像籠著一層冰霧,仿佛在某個與風雨雙煞的決戰之夜鎩羽而歸,從此一蹶不振。風從山上篩下來,見縫插針地梳理著兩路洋槐,吹落一地扁圓的樹葉。我裹著半新不舊的大衣,站在一家舊商場門前發小廣告。粉紅色的冊頁,裝幀簡單。封面印著一個溫柔美好的女性,頭戴護士帽,雙手捧出一顆“紅心”——呵護女性健康。內頁部分是某醫院的婦科廣告——20分鐘,隨治隨走,不影響上班。與成捆的小冊頁一起裝在深藍色手提袋里的,還有一包包的迷你紙巾——分發冊頁的時候也分發紙巾,這樣一來,能使更多的行人手心朝上。

有位自稱王經理的黑框眼鏡男對我們幾人進行了簡單培訓。他要求我們不能隨意丟棄冊頁——會有人進行監視、罰款,要前后長眼,別被抓了;學會尋找目標用戶——年輕女性,不能是珠光寶氣的那種,她們不會到這種醫院來的。

天空像蔬菜大棚上的那層膜布,灰蒙蒙、沉甸甸地往下墜,讓人透不上氣。街道上,來往的年輕女性少得可憐。大半天過去了,我的深藍色手提袋還是鼓鼓囊囊的。有點眼冒金星,我還沒吃中午飯呢。賣烤紅薯的大娘在不遠處的石墩子上坐半天了,香氣呼呼地往我這邊飄。圓筒狀的烤爐低調地泛著鐵銹紅,那是烈火沉淀下來的顏色。它讓我聯想到烤紅薯表皮——那黏膩的灰塵顆粒感和撕扯下富有韌性的流暢感,多么誘人!一只烤紅薯大概十來塊錢吧,我這一天站下來能掙八十,狠狠心也配得上買一只。正這樣想著,一轉頭發現大娘推起小車要離開了。我愣是沒上前。

饑餓令我虛弱,寒冷致我抑郁。漸漸地,我眼睛里篩選出兩種人——年輕女人和無關人。后來,無關人也變得有關了,因為年輕女人實在少得可憐,誰會在這么冷的天跑出來逛街呢?我只好給男人發起了小廣告。有位老大爺看了看冊頁,又捏了捏那包薄薄的紙巾,問我能不能再給他幾包。我給他了。

我拖著兩條腿回出租屋的時候,天很黑了。巷道里三三兩兩亮著燈,烘托出一個頹靡的暖橘色之夜。打一家家玻璃門往里瞧,里面蹺二郎腿坐著的都是我的目標用戶——年輕女人。要是再賺不夠錢,我也得坐到里面了。

所以,我牢牢抓住小禾這根救命稻草,求她渡我上岸。

朋友,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女性之間難有真正的友誼。她們總是在互相挑刺兒,明里暗里嫉妒、競爭。男性之間就簡單多了,他們沒有那么多復雜情緒,條條大道通向“利益”。他們不會因為兄弟昨晚出去跟別人喝酒了,就滋生不悅、懷疑、隔閡……女性恰恰相反,她們臂彎里時不時要挽上一個新朋友,來向舊朋友傳達一些隱晦的含義。但是,你永遠猜不到哪一天,或者哪個時刻,曾經被疏遠的舊朋友,又好到了和自己共用一支口紅的地步。總之,在女性的世界里,一切莫名其妙的。

我以此解釋為什么我的身邊缺乏女性好友。小禾表示贊同。

和小禾成為好友,是件危險的事情,但它發生了。高度的相似性讓我倆惺惺相惜,并隨時被擺在一起做比較。相貌、年齡、教育背景、經濟狀況……連連紅婚慶公司的李姐開玩笑:“你倆像雙胞胎,完全可以捆綁出租,價格更高?!?/p>

李姐這樣說,是基于一位新娘在公司APP上對我倆做出的好評。溢美之詞長達1000字,還配了圖。盡管大部分精修圖只有新娘一個人,她美得令我懷疑自己是否參加過這場婚禮。在一張合影里,我和小禾扎著丸子頭,穿著粉紅色的伴娘紗裙,一左一右依偎在新娘身側,微微含笑,神態溫和——看上去既端莊得體又不至于喧賓奪主。這條評價被公司作為宣傳案例放在首頁置頂展示,而寫下評價的新娘獲贈千元陪嫁禮包。

那是我第一次做職業伴娘,與之前給朋友做伴娘的感受截然不同,因為和新娘不夠熟悉,因為存在雇傭關系,因為怕被指摘……我清楚記得當時內心的慌亂。新娘是隔壁城市的,方言略有差異,小禾提前教會我把聲母為JQX的漢字發音全部帶上挑舌。我們明明可以講普通話,但說方言會讓我們看上去不像是租來的——這是一種職業精神。

在婚禮前一天,我們到新娘家,就婚禮相關流程進行了簡單彩排。晚上,小禾帶我抵達酒店。入住后,我們發現新娘訂的是“家庭房”:一個主臥,一個次臥,還帶一個逼仄的客廳。兩間臥室已被兩個陌生女孩分攤了。交談后得知,她們倆是新娘的大學室友,也來做伴娘。

“我還以為只住倆人呢?!贝闻P里的女孩撇了撇嘴,將行李搬進主臥,接著給前臺打電話,要求加被子。

我和小禾擠進次臥。無窗,燈一關,兩眼一摸瞎。

“咱們開著燈睡吧?!蔽倚÷曊f。

隨著開關吧嗒一聲,麥芒似的光線刺透眼皮,雪白一片。

“關上,還是關上吧。”我嘆了口氣。小禾又伸手去按開關。

“閉上眼,別多想。明天有得忙呢,快睡。”黑暗中,小禾的聲音像一線燭火,我多想讓它再燃一會兒。

凌晨四點,鬧鈴驟然作響。我被嚇得渾身一哆嗦。坐起,摸眼鏡,穿衣,穿襪子,將頭發胡亂地一挽,一氣呵成。當我揉搓著眼睛走出臥室時,發現主臥里的其中一個女孩竟然裹著被子,蜷在沙發上。

“怎么在這兒?”

“那位磨牙。”她臉上兜著一對黑眼圈,語氣不佳,神情怨懟。

我還想說點什么,但小禾在身后推我:“快去洗漱,別磨蹭了?!蔽译[約感覺,今天的活兒不會輕松,不只是勞我筋骨,可能還得苦我心志。我掛著一嘴牙膏沫兒,看向鏡子里的小禾,她已經在噴化妝水了。

另外兩位伴娘動作太慢,我們沒等。反正她們不是“職業”的,不怕被扣錢。

天黑乎乎的,冷氣從兩扇肩胛骨往里滲。我聽見靴子撞在地磚上,發出撲撲的聲音,像踩著一只只水袋。我得時刻提防別被絆倒。夜幕下,世界并非全然寂靜,偶爾會有汽車駛過。我們還碰到一輛摩托車,后座上毫無意外地蹲著一只方形保溫箱。

發嫁房是新娘的臥室。攝影團隊和化妝師比我們早到?;瘖y師是個年輕女孩,短發白衫,不茍言笑,也可能是某些表情還沒“睡醒”。在慣性的驅使下,她手腳麻利而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她將一只銀色的化妝箱放平在桌子上,打開,一面是鏡子,一面是堆滿瓶瓶罐罐的化妝臺。就在她將各號粉刷排列出來的空當兒,箱子的四只萬向輪甚至還在空中轉動著,好像這兒并不是它們的目的地。

我和小禾打起精神,一邊陪新娘聊天,一邊收拾新房——盡量關注更多的細節。畢竟,李姐會進行售后回訪,而我們的服務質量就在新娘的唇齒之間。第一次做職業伴娘,我更得好好表現。我看見墻上的幾枚喜字因為是絨布材質的,與膠帶粘連不牢,搖搖欲墜,于是踩著凳子重新固定了一遍;房間里的紅氣球數量不夠多,我拿充氣筒打了一些。“呀!”小禾叫著,像被什么鳥啄了一下——她發現伴娘服有問題——走路時,裙擺總在兩腿間皺成一團,必須不停地把它扯平。

“是新的伴娘服,沒人穿過,不然早被淘汰了,”小禾說,“我打電話問問?!弊罱K,婚慶公司答應安排人過來,更換別的款式——起碼不能是試驗品。

“化好了,完美新娘?!被瘖y師將粉撲放進收納盒,工作暫告一段落。她并沒有找個角落稍作休息,從始至終,她妥帖地游走于鏡頭之外,但目光始終追隨新娘。她要跟妝整個儀式,比我們還要辛苦。

另外兩個伴娘終于來了。我以為她們之間會勾起不悅,要先埋怨一陣兒,比如昨晚的房間安排與磨牙事件,比如遲到。但是沒有。她們很自然地分坐新娘兩側??吹贸鰜?,她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可能只是曾經,但足夠了。她們談論起上大學時的趣事:專業課老師、成立樂隊的男同學、滑板社團、告白現場,還有地下街那家好吃的關東煮……新娘說一會兒,笑一會兒,努力抓取更多的細節,好將它們裝進一只記憶罐子里,密封、珍藏。在往后的時光里,只消將耳朵貼近罐身,聽一聽便覺得滿足。

攝像機對著我們一陣咔嚓。我和小禾就是兩個陪襯,插不上話,只能咧著嘴笑,將手搭在新娘肩膀上,或者去整理新娘的頭發絲兒,佯裝出關切的神情。

“看看,多好。結婚還是得找老朋友啊?!蔽仪那膶π『陶f。

“有利有弊?!毙『虥_我眨了眨眼睛。

新娘母親招呼我們吃早飯。餃子出鍋的香氣撲鼻而來,大紅色喜字在熱流涌動中熠熠生輝,氣氛熱烈了起來。一大群“娘家人”圍坐客廳,一邊吃飯一邊商量一會兒該怎么堵門,要問新郎什么問題,鞭炮放幾掛的,誰抱被子……窗外,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高樓上,一些樹和電線桿上,街道上,又照在一片寬闊的草坪上。那里正泛著脆生生的綠,光影交錯,輕如薄霧,與周圍融為一體。

堵門、拎包、外景、婚宴……我跟在小禾身后,照樣學樣。心細如發的我總能關注到一些不甚完美的細節,比如新娘頭發上粘著一根若隱若現的金絲——可能來自婚慶用品。我輕輕去拈,不動聲色。小禾湊過來,嚷嚷著:“哎,這怎么粘頭發上去了,誰偷偷放了禮花呢,哈哈哈哈,快拈下來,不然拍照得反光?!彼吨らT,好像聲音越大,就越顯得勤快。新娘沖她感激地笑了笑。我也放開嗓門:“我來!”

毛手毛腳的新郎用套圈套住了一位伴郎的脖子——而不是那雙婚鞋,小禾拍手大笑,我也跟著拍手大笑。新娘笑得伏倒在床上,占據半張床的秀禾服的圓形裙擺有些走形。我去整理裙擺,小禾去扶新娘。

就在一瞬間,我看見新娘鑲滿珠子和鉆石的細長指甲從小禾上臂飛快劃過。小禾的臉頰抖動了一下。

在眾人擁簇著一對新人去往客廳給父母敬茶的時候,小禾在身后拉住了我。我倆快速退到洗手間,互換裙子。我那條是落肩袖的,垂落的蝴蝶結袖子恰好能遮蓋住小禾手臂上的傷痕。剛剛在發嫁房,小禾右手一直握在左臂上,看上去毫無拘謹、怪異,反而有一種勝券在握的自信和舒適。一切如此妥帖、自然。然而,那道在手掌庇護下的傷痕分明腫得老高,眼下,它像一條粉紅色的蚯蚓,軀體上甚至沁出淋漓的血星子。

“疼吧?”我說。

小禾抽出幾張紙巾,蘸水,將血跡一點點擦干凈。她蹙著眉頭,額頭上冒起細密的汗珠,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緊張。

那件無袖連衣裙穿到了我身上,上面還殘存著小禾的體溫。我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左臂,仿佛那里也匍匐著一條蚯蚓。

沒想到,第一次做伴娘就出這么多狀況?!氨荒阙s上了,別怕,大多數婚禮都是順利的,慢慢你就知道了。”小禾沒喊一聲疼,卻反過來安慰我。

幾次合作下來,我和小禾成了連連紅婚慶公司的黃金搭檔。默契讓我們親密無間,有時她遞過來一個眼神,我就知道該給伴郎團放點水,好讓他們在游戲里順利過關,或者盡量裝作無意地去提醒新娘挺直腰背——這樣拍照要好看些;甚至我能讀懂小禾更復雜的意思,有時候,新郎竟然會把新娘的生日記錯,也可能壓根沒記住過。而我需要配合小禾,將這掩飾為一個玩笑。

“新娘的生日是個秘密,怎么能公之于眾呢?”小禾的聲音低沉、柔和,聽上去總叫人心悅誠服。

“好吧好吧,難怪新郎不說實話。那換一個問題?!蔽冶傅匦χ?,好像在掩飾自己的冒失。

我與小禾四目相對,心領神會。

如此強大的感知力不僅得益于我與小禾的合拍,也和我從事小說創作相關。婚姻題材一向是我喜歡的,我將新娘們的愛情故事匯集、整理,施以藝術化的加工,細膩地呈現在小說里。有感動和祝福,也有刻薄和譏諷,洋洋自得的,仿佛自己有一雙上帝之眼。我想,日子這樣過下去也挺好。寫婚戀題材小說、做職業伴娘——賺的都是愛情的錢。我將微信名字“賣火柴的小女孩”改成了“普羅米修斯”。我終于不會被凍死了,我甚至能為理想收集火種。這份工作大概能干到三十多歲吧,大齡新娘越來越多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單憑寫作就可以養活自己了呢。

我期待那一天。秉承著這樣的信念,我在“職業伴娘”這片市場藍海里,偶爾幾次葬身火海也會一笑置之。

其中有一次“火海探險”令人印象深刻。我追隨小禾的腳步,已順利升級到連連紅婚慶公司的A級職工。這意味著更高的薪酬和更多的工作機會。那次,李姐沒有在群組里發布招人公告,而是私聊我和小禾,希望我倆去參加一場鄉村婚禮。

“可能有婚鬧。用別人,我不放心,”紅姐表示,“我知道你倆機靈,就當幫姐一個忙。新娘子是我老公的實在親戚。”

李姐是個做事穩妥的人。盡管新娘子再三保證不會有婚鬧,她還是叮囑我們:“要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千萬別喝酒,還得多長心眼兒。”

連連紅婚慶公司太小了,得發展壯大。紅姐在同行那里了解到,可以請人研發接單APP。它會提供“實名認證+手機定位+強制保險”的三重防護來保障派出員工的人身安全。即在APP上,雇主得完成實名認證,上傳酒席訂單、婚慶訂單、結婚證……還得給職業伴娘購買相關保險。

“我也準備這樣干,已經在和軟件公司談合作了?!崩罱阏f。

我心里的小算盤噼里啪啦打得響。我想,要是真成那氣候,我也算公司的元老級人物了,怎么著不得給我個高層身份。

“我們是公司里的‘老人’,為李姐分憂解難是應該的?!蔽艺f。

一個月后,我和小禾從港城出發,坐兩個小時的大巴車到達某縣城車站,換乘城鄉公交,又顛簸了一個小時。在肚子餓得咕咕叫時,我們終于抵達新娘所在的村莊。

環境比我想象的好很多。雖然村子窩在山坳里,但處處顯露出現代化的痕跡,比如家家戶戶蓋上了獨棟小洋樓——白墻藍窗,是漂亮的歐式風格。山脊上矗立著一排排漂亮的大風車,悠閑地轉動著葉片。聽說,這里要被開發成旅游景區了。

新娘一家人很熱情。新娘不算漂亮,但笑起來的眼睛像一對可愛的小月牙。她穿一件寬松的白色薄衛衣,時不時摸一下肚子。新娘的奶奶臉皺得核桃殼似的,是個盲人。她盤坐在客廳沙發上,手里抓著一把花生,面膛通紅,嘴角含笑,反而像一個待嫁的姑娘。和我聊熟之后,奶奶拉著我的手諄諄教誨:“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伴娘當多了,以后不好嫁人?!蔽覍擂我恍?,趕緊拽小禾去新娘房間,核對婚禮流程。這才是我倆的大事。

其中一項流程讓我倆大跌眼鏡。這里保留著婚禮殺雞的習俗——要提著雞頭,從大門外一路把血滴到新房,即“殺雞跨紅”。新娘跨過紅,寓意過門后的日子紅紅火火。

“那我是殺雞還是提雞頭?”我感覺渾身涼颼颼的,“阿彌陀佛,我一輩子不敢殺生?!?/p>

“不不不,你們幫我提裙擺就行?!毙履镅诿娑?。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心里膈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和小禾吃完晚飯,準備早點休息。但這時,客廳里爆發了爭吵。有人吵,有人勸,有人冷眼旁觀,形勢不明。我倆坐在簡陋的臥室里,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要不別辦了!”新娘聲嘶力竭,帶著哭腔。

夏夜,村莊的空氣本應是清透的,帶著瓠子花的甜香,此時卻承載著滿滿的仇怨,房門也像一塊沉重的花崗巖。明天該怎么辦呢?

這對新人在縣城的電子廠工作,通過相親認識。他們對彼此并非全然滿意,卻因不合時宜地締結出了一個新生命,不得不將婚禮提上議事日程。

“你猜會怎樣?新娘會打掉孩子嗎?”討論這些的時候,我和小禾正坐在村莊的制高點上吹風涼快。這是一座小山坡,處在村莊中間,風景這邊獨好——山坡下,一幢幢小白樓工整而漂亮,樓頂上的太陽能吸光板齊閃閃地發著光;樹木綠得深淺不一,間雜在房屋四周,綴連起一條條綠色紗巾。

我們不必再擔心是否會出現婚鬧事件,也不用害怕聽見磨刀殺雞會產生的生理不適和裙子上被濺上雞血——婚禮已經泡湯了。就在早上,新郎一家拿捏著自認為的對方的軟肋,光明正大的“殺價”——開門紅包、上車紅包、改口費,由錢的數目問題上升到對婚禮儀式的敷衍問題,對婚姻關系的態度問題,最后回歸到“愛情”這個問題。

“沒有愛!”新娘用手捶打自己的肚子,一下又一下,沒有人上前阻止。新郎站在門框下吸煙,歪著頭冷冷地看著。

終于,新娘一把扯下頭巾:“不結了。”她嗚咽著,斷斷續續地吐字。

“瞎折騰一場。不知道回去的車票會不會報銷呢?”我像一只公鴨子似的,捏扁嗓子發出沙啞的百無聊賴的聲音,以此來掩飾內心如雜草般蓊郁的情緒。小禾瞇著眼,眺望山坡下的美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她比平時美。高挺的鼻梁將側臉線條勾勒得有折有節、抑揚頓挫,小眼睛和凸顴骨搭配在一起的違和感沒那么強烈了,厚嘴唇反而平添出幾分詩意。

“美”往往會讓人聯想到“愛”。美會衰老,會讓人膩煩,會因各種比較而顯得“不夠美”。與此對應的,愛會衰退,會變質,會消失……成為職業伴娘后,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婚禮。有的用頂配車隊送親,斥巨資從云南空運鮮花布置婚禮現場;有的主打感情牌,講述一對新人感情之路的不易與堅守;有的略顯平凡,寥寥幾句的致辭、款式簡單的婚紗、始終掛在臉上的淡淡笑意,倒也溫馨美好……

參加婚禮次數越多,我對“愛”越失望,尤其是見識了光鮮亮麗背后的種種齟齬之后。我的快樂清單里,有極其物質的享受,也有白月光般的夢想,唯獨沒有談戀愛、結婚這種“蠢事”。偶爾,我會想起瞎奶奶對我的警告:“姑娘家家的,伴娘當多了,以后不好嫁人?!彼婺看认椋Z氣真誠,就好像在教導自己的親孫女。如果我的家人知道我在當職業伴娘,他們會如何反應呢?

面對家人,我總像一只刺猬,亮出滿身的刺,把話說到最絕。你們有什么資格管我?都閉上嘴!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高興了?一想到這些,我就喘不過氣。

“要是現在有個蛋糕吃就好了。”我安慰自己。如果面前真的有一個蛋糕,我可能就不想吃了。

“可惜婚禮沒辦成。我猜,這次的筵席上有蛋糕呢,”小禾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只打火機,將一根草莖點燃,她打趣道,“假裝吹個蠟燭吧。”小小的火苗在手掌庇護下跳動著,像一個孩子般成長起來。

“快吹,要滅了。”小禾催我。

“哪來的打火機?”我沒有湊過去,而是盯著小禾,“你抽煙?”

我去翻她的包。這種行為并無不妥,畢竟我倆肝膽相照,起碼我認為。我真的在夾層里發現了一盒煙——細支荷花。我打開煙盒,里面大概還有三分之一。我愣了一下,然后去數里面到底還剩多少根——一根,兩根,三根……我并不十分了解小禾。

不止這一件事。就在鄉村婚禮事件發生后不久,小禾邀請我參加另外一場婚禮。

新娘叫薛雙雙,也當過職業伴娘。在我入行之前,她是小禾的黃金搭檔。那時,她倆還沒有倚靠連連紅婚慶公司這棵大樹,曾經為了接單遭遇過網絡詐騙,吃了不少苦頭。后來,薛雙雙談戀愛去了。

薛雙雙給小禾的是婚禮請柬——賓客而非伴娘。但小禾拉著我,從紅姐那得到了薛雙雙的伴娘名額。此后,小禾陷入亢奮狀態。她決定一切保密,精心籌備著禮物并策劃自己的出場方式:“我唰地一下子出現在她面前,你猜她會是什么反應?想想就刺激?!痹谛『痰臉嬒肜?,薛雙雙會十分驚喜,會和她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小禾太想當然了。當我們與薛雙雙面對面時,她的確很驚訝。但我很快就從她瞪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別的東西——慌亂、不解,旋即演化為尷尬、不適、不知所措……小禾懷里那一大束卡羅拉玫瑰,散發出淡淡苦香。那場婚禮很順利地完成了,但小禾的存在絕不是一個和諧的音符。自始至終,她兢兢業業,一副奉承討好的樣子。終于熬到婚禮儀式的最后,輪到她上臺,為一對新人捧上戒指盒。她卻像一只突然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不再說話,轉身將戒指盒交給了我。

可能是職業伴娘當久了,感知力鈍化了,連人與人之間的邊界感都模糊了。小禾誤解了她與薛雙雙之間的親密無間,就如同我以為小禾不會抽煙。

每個人的身體外面都覆著一層膜。我們得益于這層膜的保護,也時不時渴望扎出幾個氣孔透透氣。如果氣孔扎多了,或者脫掉這層膜,某些秩序就會被打亂。這大概也是新娘子們即使有好朋友,也寧愿雇用職業伴娘的緣故。

有些事情,我假裝看不清。一些不知好歹的時刻,時有發生。

“她有我好嗎?”我酸溜溜地說,“就算你抽煙不讓我知道,我也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蔽业恼Z氣里彌漫著太多的抱怨,還有一些幸災樂禍。

小禾不理我了。

蛤蜊大道上的這場婚禮,小禾還是得和我一起參加。李姐在核驗個人信息時,發現有一位伴娘沒說實話——恰好虛歲26,與新娘屬相相沖。無論愛情還是婚姻,“真誠”是一項多么寶貴的品質?;槎Y上,怎么會允許存在這樣“不真誠”的因素呢?李姐拒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是將那位女孩通報批評,踢出群聊。

我又給小禾發去消息:“來吧來吧,天時地利人和。求求你了?!蔽已a綴上一個“可憐”的卡通表情。

這次,小禾沒有拒絕我。

“嘿,又能一起發財了。今晚喝一杯,老地方?”

“30號見吧,我忙著趕論文呢?!毙『毯芸旎貜土宋?。小禾考了在職研究生,這是最后一年,論文一發就能畢業了。她抱怨過,文章投了好幾家,改來改去,總被拒稿。

有些日子沒見到小禾了。我挺期待婚禮那天,但絕不是因為那場人間喜劇。

按照往常慣例,婚禮結束后的晚上,我和小禾會去一家叫作“老把頭”的火鍋店。我們豪邁地抽出紅包里的百元鈔票,隨心所欲地點上一桌子。不需要鴛鴦鍋,我倆無辣不歡,不怕長痘,誰會關注到一張乏善可陳的臉上多幾個紅點呢?小禾喜歡肥牛卷,我喜歡肥羊卷。它們一起下鍋,褪去血色,變得蜷曲,攪到一起,不分彼此。我喜歡上了肥牛卷,小禾喜歡上了肥羊卷。不需要公筷,四根筷子隨意地出入鍋底、濕碟、干碟、兩張口。我們不會喝酒,但不知道從哪個晚上,我們開始嘗試。酒是從婚宴帶出來的?;檠缫幐駞⒉畈积R,有五糧液的時候我們就喝五糧液,如果是不知名的白酒,我們也毫不介意。我和小禾嘗不出來它們有什么差異,只知道白酒都是烈的。它們像一條火舌舔過喉嚨,盤踞在胃里,形成燎原之勢。而我們則像烤紅薯的爐子,渾身發熱、發紅,開始胡言亂語。

小禾喝醉了就哭,齜牙咧嘴的,很丑。但幸好不是嚎啕,只是埋頭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一只下半身被困在繭房里的蛾子。等她抬起頭,一定糊了一臉的淚水。我手里捏著紙巾,越過騰騰熱氣去給她擦,一會兒擦一次,她眼淚真多?!皠e再流不值錢的小珍珠了?!蔽艺f。白色紙巾被我們一團團地隨意丟棄在桌子上、地上,像沒化完的雪,又臟又軟弱。卡座有圍欄遮擋,鍋底咕嘟叫個不停,白霧彌漫店中,我們可以很自在地丑態百出。

“我恨他,”小禾口中的“他”是指爸爸,“他把我當成賺錢機器。”小禾和我說過,自從繼母過門,她就再沒坐在爸爸的肩頭騎過大馬?!澳憷^母對你不好嗎?”話問出口我就后悔了。小禾吸了下鼻涕,說:“無所謂。只要她對我爸爸好就行?!笨赡馨?,小禾的繼母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為了養兒子,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去年又被勞務派遣到新加坡。她爸爸在電話里說,這樣賺錢多。除此之外,他也不忘提醒小禾:“多回家,幫幫你媽,看看你弟弟?!?/p>

“你給了他們不少錢吧?”我問。

“不知道。”小禾說。

“為什么要給?你真傻?!?/p>

小禾一直抓著一些事情不放時,我就會轉移話題:“起碼你還有爸爸,我爸爸早死啦。我爸尸骨未寒啊,我媽就改嫁了,簡直無縫銜接。嘿,我連我爸什么樣兒都忘了?!比缓笪覀冚喠髻u慘,從一個悲傷跌入下一個悲傷。我們一遍遍擦干淚水,多了些過往不追的決絕。

酒過三巡,小禾最愛聽我念詩,她拿著兩根筷子敲杯打碟,為我伴奏。我念《紅樓夢》里的唱詞: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念完后,小禾重復著最后那句“為他人作嫁衣裳”,若有所思。而我想起了年少時的一個美夢——大觀園里的女孩,我最想成為哪一個?我照著鏡子,從不敢奢求成為黛玉或者寶釵。就做個丫頭吧,比如晴雯,敢愛敢恨。再長大幾歲,我連鏡子都不用照,就知道我只配成為在后山上拾繡春囊的傻大姐。

美和愛情,是女孩的兩片花翅膀。我和小禾醉得如同兩只正經歷著變態發育的毛毛蟲。難受,只有難受而已,破繭成蝶的資格不屬于我們。沒關系,一覺過后,一切煙消云散。

“為有酒有肉干杯!”這是我們的至理名言。在老把頭火鍋店里,那些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好似一座空中樓閣,卻讓我倆無比踏實。

“我從來不看你的小說,”小禾一臉嘲弄的表情,這讓她看起來很刻薄,“狗屁不通。”

“好,這樣好,我自己寫完了也不想看,都是編的。傻子才相信愛情呢!”我哈哈大笑,我知道小禾肯定看過,不然她怎么會說狗屁不通。曾經,我寫過一對男女在雪山殉情的故事,發表后沒多久,再次見到小禾時,她一個勁兒地笑。我問她。她不說原因,笑得更大聲了,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蠢事。

30號晚上,燈火通明?!昂I仙髟?,天涯共此時”,藍島東面環海,恰好能看到海上月出——一年當中最動人的月亮掛在天上,被一層模糊的光暈籠著,像一只敷著一層油的瓷碗。今晚,每扇窗戶下,一定摞了很多月亮般油膩膩的瓷碗吧。小禾晚我一步抵達酒店,我倆仍同住一間房。在網上與新娘接洽完相關事項后,我們沒有安排其他活動,比如賞賞月、啃點月餅,我們只想盡快地洗澡、入睡。對我倆來說,中秋節的相思、團圓等寓意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情感價值。

小禾在浴室忙碌的時候,扣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十幾次,是微信提示音——叮咚叮咚,我聽得不耐煩。這年頭,微信提示音不應該關掉嗎?

“有人一直找你?!被㈥P掉的間歇,我敲了敲浴室玻璃。里面沒回應,很快,花灑又唰唰地響了起來。

我已經很困了。載我到藍島的網約車司機開車太野,像玩空中大擺錘,我被晃得頭昏眼花,一整天沒恢復精神。手機一扔,我鉆進被窩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再次睜眼,是久違的迷迷瞪瞪的狀態——手軟腳軟,眼皮則像一張沉甸甸的砂紙。我打開手機,翻出媽媽前兩天發來的消息:“中秋節得回家吧?有大閘蟹呢。”

我一直沒回復。取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只是不想面對。我快速地敲下一行字:我在我奶奶家,不必擔心。其實,我早給奶奶打過電話,我說中秋節我去我媽那兒。

大閘蟹不是為我準備的。我媽,那個嘴饞的小女孩兒,還有那個叔叔,他們才是一家三口兒。我若是去了,只會讓圓圓的月亮表面凸起一塊腫瘤。我爸就是被這樣一塊腫瘤帶走的,在我讀二年級的時候吧。我快記不清了。

但該凸起的腫瘤還是凸起了。

我媽領著我妹妹、身后跟著我繼父,三個人雕塑般矗立在婚禮現場。說他們像雕塑,并非因為他們靜止了,相反我妹妹在椅子上反復地站起又坐下,不肯消停。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當時的震驚。我的瞳孔一定在不斷放大,里面呈現的人像一定是被一股神秘力量框定住了,一動不動。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你們怎么會在這兒?”我問。

“你呢,你怎么也來了?”我媽反問我。

接下來的雙方父母致辭、新人致辭,我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我被我媽拉到他們那桌,像一根楔子似的揳在座位上。我妹妹一直往我胳膊上貼一種半透明的卡通貼紙,好像她早忘了我吼過她,甚至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掐過她的大腿。

這場婚禮與千千萬萬場婚禮相比,沒什么不同。在音樂與燈光烘托出的溫馨氣氛里,淚腺發達的人還是會被新郎新娘的故事感動,比如我媽,我看見她在偷偷抹眼淚。真丟人,我背過身去。

最后一個環節是拋手捧花。現場的單身男女紛紛走上舞臺。作為伴娘,我和小禾當仁不讓,錦上添花,完美收尾。但這次,我坐在座位上沒動。

繼父推了推我:“怎么不上去?”我媽給他使了個眼色,他訕訕地縮回了手。

“忙活一整天了,太累了。這么多人搶,也不缺我一個?!蔽姨孀约航忉?,也幫繼父解圍?!靶履锸俏腋咧型瑢W,臨時找上我的……我倆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我就算在加利福尼亞也得飛回來啊,”我注視著舞臺中間那群亢奮的男女,自顧自地說,“現在伴娘可真不好找?!睕]人回應我。我妹妹在拆喜糖盒子,一個又一個。

后來我才明白,我太愚蠢。

原來,新娘是我繼父那邊的親戚。她比我大四歲,怎么可能是我的高中同學呢?但媽媽沒有當場揭穿我。她將一盤大閘蟹轉到我跟前,說在這兒吃比不上在家吃,但也可以嘗嘗。我妹妹對大閘蟹很感興趣,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拿,都被阻止了。我媽說,她對螃蟹過敏。

手捧花被高高拋起。一陣騷亂后,我看見小禾被司儀拽到新娘身邊。她搶到了手捧花。

早上在發嫁房的時候,我們像之前那樣聊天,聊到手捧花。新娘說,她的手捧花是四束小手捧花組成的,不想拋了,想拆開送給我們四位伴娘——把祝福平等地分給我們?!吧蠈W時候也有好些女伴,下課去洗手間都要手拉手,可這會兒天各一方,有的都聯系不上了;更別提同事了,要么已婚,要么害怕自己當多了伴娘,再當就嫁不出去啦,”美麗的新娘垂下睫毛,“這么重要的時刻,是你們陪我度過的?!蔽曳路鹣胂蟮搅耍驹诨槎Y舞臺中間,不疏不密地笑著,儀態萬方地分發手捧花,并輕輕擁抱我們每個人。

“不,”我說,“別給我手捧花?!币粫r之間,我有些氣惱。我不想接受這樣的祝愿——早日喜結良緣。小禾瞪了我一眼,隨即掛上一張笑臉,對新娘說,“別介意,這位剛和男朋友吵過架,還在冷戰呢?!?/p>

“還是拋吧。我們參加過這么多婚禮,拋手捧花的現場效果最好,一把將氣氛推到高潮。”小禾對新娘說,那充滿肯定和鼓勵的眼神讓人躍躍欲試。

我不理解。為什么是小禾搶到了手捧花?作為職業伴娘,把拿到手捧花的機會讓給新娘的親友,是一條心照不宣的規則。

我又跟我媽置氣了。盡管家就隔了幾個街區,我卻死活不肯回去。我說我還要寫小說,偏得今晚寫。

我準備叫輛出租車,隨便去哪,只要離開這兒。這次,我媽態度堅決,死拉硬拽地把我拖進車里。

車門被反復地打開、關上,我妥協了,不再去開車門。它砰砰的撞擊聲已經震得我心力交瘁。

車門又開了。不是我打開的,是小禾。她站在那兒,身后跟著一個男孩。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事后回想起來,那個男孩的模樣我一點兒也沒記住,只有一團黑乎乎的影子。我看見月亮升上樓頂,那團影子堅硬了一些,小禾往后縮了縮身子,放開我的部分視線,那團影子又堅硬了一些。

小禾把手捧花放進我懷里,立刻轉身而去,仿佛預知到,如果她多停留一秒,我就會從車里跳下來,將手捧花狠狠地摔在她面前。她沒有給我機會。

玫瑰、馬蹄蓮、洋桔梗、海芋、郁金香……鮮花無罪。它們圍攏成一個半球形,被一根紗質的白色緞帶系著,隨著車子發動起來而輕輕顫動著。那朵白色的洋桔梗緊貼在我的左臂上,晃動之間擦出若有若無的痛癢。我正襟危坐,不去看,一切就不存在。就像那次,小禾被新娘抓傷左臂,再疼她也不看一眼,悶聲不響地將那條粉色蜈蚣牢牢地扣在手心之下。

車子撲向路燈,撲向梗塞的十字路口,撲向沿街店鋪一扇扇眼睛似的窗戶。我仿佛看見我和小禾在屬于我倆的那扇窗下觥籌交錯、裝瘋賣傻、痛哭流涕。我們任性地嘲弄著親情、愛情,批判著婚姻、家庭。我們如此相似,同在一個狹窄的城市里,努力呼吸,追尋理想。我們惺惺相惜,為共識達成而一次次舉杯。直到我看到小禾身后有了一座高山,那座山投下的影子過于強大,我自知無力與之抗衡。相對于坦然的祝福,我心里更多的,是不解與不安。

在老把頭火鍋店里,我們也會像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小禾從柜臺上拿了一瓶白蛇花草水,對我說:“挺火的,據說是爛草席子的味道,今天咱倆嘗嘗。”我知道這款飲料,它獲評最難喝的五種飲料之一。我們用高腳杯來喝,一人半杯,猜拳,輸的先喝。小禾摩拳擦掌,又是嗅又是笑,拿起又放下,終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安辉S吐!”對面的我拍著手大叫。小禾故作高深,不肯告訴我是什么味道。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哇地吐掉了。真喝不慣。我們將杯子倒滿,玩起了游戲:誰能將面前的白蛇花草水喝完,誰就能拿走對方的一張百元大鈔。我和小禾都不肯認輸,前后端起杯子,捏著鼻子一飲而盡,又立刻去喝酸梅湯,喝橙汁,來洗刷那股殘留在嘴巴里的令我們厭惡的味道。菜上齊了,我們涮起火鍋,再一次吐槽白蛇花草水多么難喝,傻子才會買。

事實上,我經常在超市里見到這款飲料。它們被成排地擺在貨架上,透明的瓶身在面板燈灑下的均勻光線里透著迷人質感。很多顧客在路過的時候,將它們取下,放進購物筐里。這一切,我沒看見,不代表沒發生過。

【陳修歌,女,1995年生,張煒工作室學員。小說作品見于《青春》《青年文學》《大家》《西部》《山東文學》等刊物,詩歌作品見于《草堂》《星星》等刊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