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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4期|呂新:木匠(節選)
來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呂新  2024年08月15日08:23

房頂上今年又長出了青草,貓穿著白鞋,邁著探親般的步子,在稀疏的草間穿行。走到房檐中間,探頭往下一看,看見一條一歲半的瘦蛇正頭朝下,吊在窗外,直勾勾地看著窗戶里面的日常瑣事,一雙本來應該細長的眼睛,哭腫了一樣,又好像戴了一副厚厚的圓眼鏡。

貓吹胡子瞪眼,接著又發出怒吼,房頂上看到的熟悉的山川風物也不能減輕它的惱怒。

郭壽山的女人劉小梅把自己睡成一個“大”字,郭壽山一不在家時她就這樣做。郭壽山在家的時候,她的兩條腿反倒夾得緊緊的,走路能聽見褲子摩擦的聲音,有時針都插不進去。

劉小梅說,再往下一點兒。

王慶本正好路過,看見墻外有幾張土里土氣的臉,其中一個人的頭發像燃過的灰燼。王慶本說聽老人們說,貓是皮條的舅舅,有權利替它媽管教它,打斷它的一條腿也不稀罕呢。

這一帶的人們,把蛇叫作皮條,把惡念作那,惡心就說那心。

有人尖聲問皮條有腿嗎,在哪兒?又說他倒是很想看看它舅舅咋打斷它一條腿。

除了有沒有腿的問題,還糾纏貓和皮條什么時候成了姊妹,和傳說較勁。這是專門出來抬杠鬧別扭的,好像肩上隨時扛著椽頭粗的杠子,看見誰不順眼就上去撬一下,捅一下。一碰上這種人,很多正在進行的事情就沒法再進行了,就會被絆住、卡住,隨即分岔,有時甚至會完全朝著另外的方向顛簸、拐彎,一路狂奔。所以看見抬杠的來了,有人就走了,還有人把臉轉過去。到處都是黑石頭壘砌的院墻,豬圈、馬棚、牛棚的外墻也都是黑石頭的,長長短短的墻頭讓這個村子大白天都是一派黑沉沉的景象,顯得又臟又舊,只是他們住慣了不覺得。

在眾人的等待下,王慶本又把貓的那一串嗚里哇啦的叫喊以及那一聲低沉恨惱的怒吼翻譯成人話,說那就是讓它滾回去的意思,它媽滿世界找它,它卻到處亂竄,看人家的閑事。

劉小梅說,天是不是陰了,我覺得好像陰了。

劉小梅說,麻煩你再往下一點兒。

一個黏滑的聲音說,不能再往下了,再往下我就到了地上了。聽聲音像譚四兒的聲音,譚四兒說,不是我啊,別瞎扣帽子,我這不是在這兒站著哩嘛。

果然,聽見舅舅罵它,皮條伸胳膊伸腿一樣唰唰地伸縮了幾下,每一下,每一個動作都是原地伸縮,看似在動,實際并沒有往上或者往下,沒有去往任何地方,再看時已經不見了。

走了?

走了。

一個人,鼻梁上抹著一點兒白,演戲一樣,從一間房子后面跑出來,就像從一個舞臺后面跑出來上場一樣,腳下還打滑了一下,告訴王慶本,說他家里出事了,讓他趕快回去。需要說明的是,這個人鼻梁上的那點兒白并不是像演戲的人那樣專門抹上去的,而是干活兒時不小心胡亂蹭上去的,他本人并不知道,因為在這以前,他蘸著桶里的白土水,正在刷墻。

王慶本想,就盼著我出事,我能出啥事。王慶本一開始并沒當回事,以為又是誰在和他開玩笑,經常有人和別人開這種沒深沒淺的玩笑,王慶本甚至都沒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誰。直到又過了好幾個月以后,有一天才突然想起來,當初向他報告壞消息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看著看著,前面拐彎之處那兩棵水桶粗的楊樹下就出現了兒子的身影,這一帶沒有人家居住,彎腰駝背、四面漏風的破舊房子倒是有幾間,兒子還穿著每天早上出操時穿的那雙球鞋。王慶本揉了一下眼睛,兒子仍然躡手躡腳地從樹下走過,仰起臉往樹上看了一會兒,好像終于確定了什么,然后才很正式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吊了上去,兩只腳也沒有亂踢亂蹬,而是規規矩矩地垂著。王慶本心想,說出來都沒人信,和誰說誰也不會信,那哪是尋死。

王慶本喊了一聲,樹下才不再有兒子的身影。

王慶本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這都多少天了,還在作怪。

學校離家六十里。

兒子最后一次神色黯然地回來,王慶本不知道他是咋回來的,是自己走回來的,還是路上搭了什么車,都不知道。吃飯吃兩口,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蒙頭大睡。問原因,卻是問死也不說。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他起來喝水,王慶本就對他說,我看出來了,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麻煩得厲害呢,將來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會麻煩,更不會哭一聲,因為你已經麻煩到頭了。說完話,他看著兒子,注意觀察著他的表情和變化,兒子先是面朝門外,背對著他,一個瘦伶伶的黑影,被門外的光線映照著,后來又回過頭。有一瞬間王慶本發現兒子很像一種植物,但是具體是什么,他卻又一下說不上來,肯定見過,但又從來沒有專門留心過,所以一時說不上來。山野里也有那么一種東西,王慶本眼前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兒子一副半夜驚醒的樣子,眼睛忽然亮亮的。他對王慶本說,不會有那一天的。

王慶本說,咋不會,我已經看見了,我早就看見了。

這一回,兒子輕蔑而又憐憫地看了王慶本一眼,好像要說什么,最終卻又把嘴閉了起來。王慶本耐心而又萬分焦躁地等著,等兒子和他說點兒什么,但是兒子什么也不和他說,每一次的等待都是白等一場。兒子是認為他什么也不懂嗎,王慶本覺得有那種可能,和一個什么也不懂的人有什么好說的,對不對?兒子就是那么想的,王慶本不僅能感覺得到,也多少能看出來,念了兩天書,眼睛就開始朝上翻,翅膀還沒硬呢,就已經瞧不上他這個做老子的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兒子還是不吃。兒子的臉上起了疙瘩,嘴角邊也起了泡,嘴唇上泛起的白皮一揪就能揪下指甲蓋那么大的一大片。飯碗就放在臉前,兒子卻在專心致志地對付嘴唇上的那些白皮。有一陣,兒子把嘴唇上揪出了血,王慶本和女人都勸他不要再揪了,趕快吃飯,兒子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好像完全沒聽見他們說的話,該做啥繼續做啥。王慶本后來忍無可忍地對兒子說,你才多大一點兒,就給我們鬧這種事。我和你媽,我們哪點對不起你了,是從小把你寄放在狼窩里了,還是把你扔到枯井里去了,你明理,啊,你說說。

兒子什么話也沒說,神色疲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離去,一口飯也沒吃就去睡了。

那天半夜里,正睡著,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叫兒子的名字,聽聲音好像是來召喚他的,一起去哪兒,去做一件什么事。那叫聲先高后低,像是不想叫別人聽見,只想讓兒子一個人聽見。王慶本心想,想得美,你也不想一想,你咋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只讓一個人的耳朵醒著,神仙做這種事還差不多。王慶本聽得奇怪,就起身出去看,外面卻并沒有什么人,不用說人,就連貓狗一類的東西也沒有,只有黑漆漆的夜風軟軟地、水一樣地起伏著,波蕩著。對面趙明財家的山墻咧著黑森森的嘴,隱約露出里面那些灰褐色的牙齒。

看了半天,正要回去,猛然又瞥見南邊的墻頭上有一個圓圓的腦袋擱在那里,臉沖著他這邊,只是看不清眉目。王慶本頓時覺得兩條腿有些酥軟,他問了一聲,卻沒有聽見任何回音,也許有回音,只是他沒聽見,沒聽清,不過他卻聽見剛才問話的聲音有些不像他自己的聲音了。再看墻頭上那個圓圓的腦袋,仍在那里擱著,一動沒動。是不是早就擱在那里了,只不過是他沒看見,王慶本不知道。四周什么聲音也沒有,王慶本忍不住又朝南墻上瞥了一眼,心里卻已是越來越虛,那么一個圓圓的腦袋擱在墻頭上,不是一個人在外面等著嗎?這樣一想以后,頭皮頓時就有些發麻發緊,臉上的皮肉也隨之繃緊。他看著南墻,卻不想走過去,更不想去弄清什么。一個聲音在心里輕巧地說風涼話,不是不想,是不敢吧。王慶本用力揮舞了一下胳膊,本能地想把那個嘲弄人的聲音趕走,甚至砸爛。這一個夜晚,王慶本體會到了什么叫害怕,有一種去不掉的恐懼來到了他的身上,先是像一種重物一樣趴在他的背上,很快又好像一種冰涼的黏液一樣抹遍他的全身。后來他決定先不去管那個東西,等天亮了再說。快走到窗戶下時,一口氣穿過他的五臟六腑,先是拐著彎,尋找著各種出路、出口,后來便不管不顧地左沖右突地沖了出來。還一家之主呢,什么一家之主。是誰在說話,還是先前的那個聲音嗎?王慶本心里說,不管是誰在說,說得都對呢,說得很對呢,因為他感到自己又 又可恥,難道不是嗎?房檐下有一個簍子,他記得簍子里有一把斧子,伸手進去摸,果然就摸到了斧子。手里提著斧子,直接就朝南墻這邊來了,斧子上微微地閃爍著一種冷冷的亮光,這么黑的夜里還能發出亮光,那它應該是這個夜里最亮的東西了。一邊往南墻根走,一邊大聲地咳嗽著,又有意把腳步放重,每一步都踏出響聲,來到南墻前一看,墻頭上卻并沒有那個圓圓的腦袋,墻頭上不僅沒有圓腦袋,墻頭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些稀疏的荒草。

王慶本趴在墻頭上往外看,墻外也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條黑洞洞的巷子。

那個圓圓的腦袋呢?王慶本不愿意往別的方面去想,寧愿相信是他眼前模糊,眼花了。

隔了一天,王慶本再見到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把他自己掛在了那棵樹下。

回憶前天半夜里那個來歷不明的聲音,王慶本覺得兒子就是被那個聲音叫走的。一個情景,一幅他單方面想象出來的圖景無數次地在他眼前浮現、展開:黑洞洞的不過也可能是半昏半暗的天色里,一個聲音在前面忽隱忽現地走,兒子迷迷瞪瞪地在后面跟著,而在那個聲音和兒子的中間,還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不過王慶本后來又覺得有沒有那根繩子其實并不重要,因為那不過是一種表面形式,即使沒有那么一根繩子,兒子也是會跟著走的,沒有那么一根繩子,他就不跟著走了嗎,照樣還會跟的,所以王慶本覺得那繩子不怎么重要。至于繩子的一頭是捆在兒子的手上,還是兒子主動地握在手里的,那個問題就更沒意義了。兒子是一個人,又不是一只羊、一頭豬,需要牽著走,就算是豬羊,有時候也并不需要牽著。所以王慶本不糾纏那根繩子,繩子沒有也勝似有,不管有沒有,兒子都一定會跟著人家走的,這才是問題的根本,不是嗎?尤其是最后那兩三天,兒子那個樣子,還能算是他們這個家里的人嗎,早就不是了,表面上他們熟悉的那個身體還在他們這個家里晃悠、出現,甚至還裝模作樣地打開課本做作業,實際精神或者魂魄早就不在了,實際那是誰,早就是另一個人了。究竟是誰,王慶本不知道,他的女人更不知道。王慶本后來一次次地回憶、分析、反省,他們肉眼凡胎,五谷雜糧喂養出來的身體沉重又脆弱、黑暗又短視,早出晚歸,目光短淺,他們怎么可能提前看出什么,早早地知道什么,那不成了神人嗎?那時候他們其實還是把他看作是他們的兒子的,王慶本是,王慶本的女人更是,他們不可能看出那其實早已并不是他們的兒子了,想上一百種可能,再算上各種胡猜瞎蒙,也不會往那個方面去想,不是嗎?其實不單單是他們這么想,絕大多數的爹媽都不會那么去想,誰能那么去想呢。

女人只知道哭,也只會哭,哭得不停不歇,沒完沒了,好多回都哭得昏死過去,動不動就會給人一種氣絕身亡的感覺,看那樣子,就像真的死了一樣,面色青紫或灰白死白,手腳僵硬,四肢冰涼。每次她哭得不省人事以后,王慶本都是手忙腳亂地往她的臉上潑冷水,用指甲掐人中,然后她才又哀號著蘇醒過來。每一回醒過來的同時,都會伴隨著一種牛叫般的哀號。王慶本覺得,不管是什么情況下叫,牛叫聲總是會給人一種哀號的悲傷的感覺,而他女人的那種不管不顧的暗無天日的哀號,事實上要比牛叫聲更野更悲,更能揪扯人心,更能摧毀人,無論誰聽了,都會自覺不自覺地跟著心里顫一下,甚至更有那些心軟的女人也會當場抹起眼淚。女人的哀號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邊哭邊嘴里念叨著什么,她什么也不念叨,就只是一聲接一聲的純粹的哀號,哀號的過程中,聲音時有嘶啞破碎的時候,給人一種撕裂的感覺。

女人還每天都要到兒子吊死的那棵樹下坐著,一坐就是大半天,甚至更久。女人坐在那棵樹下,披頭散發,臉也不洗,猛一看,就是一個瘋子坐在那里。她那么往那兒一坐,就再沒有人敢從那兒經過了,怕她突然發作,猛不防地撲上來,或者別的什么,因為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還有的人即使不怕,也不愿意從那兒路過了,寧愿從別處繞遠,哪怕繞很大一個彎子。路有的是,沒必要非得從那兒過,就算沒有她在那兒坐著,那樹下還吊死過一個人呢。

兒子死后,王慶本有一次碰到兒子的同學吳寶祥,就向吳寶祥打聽兒子是不是在他們學校里發生了什么事,有沒有跟誰打架、鬧矛盾,是不是讓老師罵過,被學校處理過,等等。吳寶祥說沒有,啥也沒有。王慶本不相信啥也沒有,啥事也沒有,怎么可能啥也沒有呢,而是一定有啥,肯定有啥。后來王慶本決定換一種方式問,于是他不提兒子,而是問吳寶祥,說你們班里,學校里,前些時候有過啥事沒有,比如比較大一點兒的事情,比較嚴重一點兒的事情。吳寶祥認真地想了一會兒以后說,沒有,好像啥也沒有。王慶本覺得不可能啥也沒有,那么大的一個學校,那么多的學生,那么多的老師,怎么可能會啥也沒有呢,絕對不可能,絕對應該有點兒啥。就又問吳寶祥說,一點兒事也沒有?真一點兒事也沒有?吳寶祥很肯定地說沒有,賭咒發誓地說真的啥也沒有。王慶本有氣無力地“唉”了一聲,灰暗的神色不僅僅遍布在臉上,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灰暗的,整個人就像塌了一樣,歪歪的,毫無生氣。他那種好像窮途末路一樣的失望和絕望也感染了吳寶祥,吳寶祥充滿歉意地看著王慶本,看著昔日同學的這個爹,吳寶祥也知道自己的同學出了事,所以也很想幫個忙,出點兒力,要是能提供點兒什么有價值的情況,那是他最想也是最愿意做的。他們兩個是一個村的,從村里去學校,從學校回家,經常是他們兩個相跟著。每次從村里去學校,誰先吃完了飯,就拿著東西去另一個的家里,等他吃完飯,然后一起走。從學校回家,碰上一個能回,一個有事不能回,互相給對方捎東西,也是經常的自然的事。現在,一個出了事,永遠地不在了,剩下的另一個,無論回來還是再走,都只是他一個人了。

看見同學的爹媽那個樣子,吳寶祥很想讓自己突然想起點兒什么,要是能突然想起點兒什么,那也算是為朋友以及他的家人幫忙出力,做點兒貢獻了。吳寶祥看見昔日同學的爹十分憔悴,猛然間老了不少,一下老了十歲也不止呢,吳寶祥也覺得焦心而又麻煩。那時候,吳寶祥腦子里突然嘩地一亮,真的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是一件真事,可不是他為了哄同學的爹,臨時瞎編出來的,這種時候,能瞎編什么事情嘛。可是為什么這件事情吳寶祥一開始沒有想起來,吳寶祥覺得,事情雖然是一件真事,但很可能是因為它不怎么重要,非常不重要,所以它像一粒米一縷灰一樣掉到哪個窟窿或者縫隙里去了,讓人一時想不起來,甚至永遠忘了也有可能呢。那么,既然不重要,為啥它忽然又被吳寶祥想起來了呢,吳寶祥覺得,是同學的爹的那副悲慘可憐的樣子讓那件事自己浮了上來。

吳寶祥告訴王慶本,說真的是一件很寡淡的事,要是它重要,他早就想起來了,想忘也忘不了呢。王慶本問是一件啥事,吳寶祥就說他們班里有一個女同學,前一段時間轉學走了。

吳寶祥說完以后,很不好意思地看著王慶本,問,這能算嗎,這能算是一件事嗎?

王慶本一聽是這事,就也覺得果然不重要。不過看吳寶祥一副認真想事情,努力想提供什么的樣子,王慶本還是有些感動,覺得兒子沒白和他同學一場,吳寶祥這個孩子還是很好的。接著吳寶祥又說,不是她一個人轉學走的,是全家人都搬走了,她能不跟著走嗎,不走也不行,只能轉走,家都沒了,她不走能行嗎?王慶本問搬到哪兒去了,吳寶祥說聽說好像是一個叫卓卓木的地方,也可能是叫卓卓翁,不過沒人關心這事,大家也都是聽說的。

王慶本就想,這倒是一件事,這肯定也應該算一件事,可是這件事和兒子的死有關系嗎?他覺得應該沒有。王慶本看著頭頂上藍藍的天,又看著腳下黃黃的地,在心里對兒子說,別人家搬家,無論搬到哪兒去,和你有啥關系,這不是你上吊的理由吧?

那一個月,真是最難熬的一個月,不想出門,不想見人,有時不得不出一下,看見日頭焦黃或寡白,有時是發霉后的那種綠色,更有時霧騰騰甚至黑沉沉。王慶本覺得,那一個月,哩哩啦啦又死氣沉沉怎么過也過不完,在王慶本的印象里,那一個月足抵得上平時大半年。

王慶本的女人,這些天已經變得讓好多人都不認得了,連續不斷的痛哭讓她的相貌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就連原來平時最熟悉她的人,見了也覺得無比吃驚,不明白她怎么會變得那么奇怪,那么讓人覺得眼生。住在他們房前的李存換的媽對王慶本說,她咋變成那樣了,我差點兒就沒認出她來。不光是李存換他媽,還有好多人也都覺得王慶本的女人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哭的時候披頭散發,鼻涕眼淚的看不出是誰,還情有可原,也正常,關鍵是不哭的時候,她也會讓人覺得眼生,沒以為是她,以為是另一個人。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哭,坐在樹下哭,坐在大門口哭,靠著墻哭,有人邊走邊會多看兩眼,是覺得陌生,從來沒見過。要是正好碰見王慶本,就問王慶本,以為是他們的親戚。王慶本心想,什么親戚,什么眼神。

不能怨別人那么問,有一天王慶本自己也忽然發現女人變得有些讓他不認得了,不是說她的性情發生了多么大的改變,就純粹只是她的相貌,她的人樣,讓王慶本自己也越看越覺得陌生和奇怪。王慶本從外面回來,猛然看見窗戶前有一個好像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一只手托著臉腮坐在那里,心頭會一驚,想這是誰?接著再一想,才會放下先前的吃驚,明白是他的女人,當然是他的女人,除了他的女人,除了她,還能是誰,誰家的女人會跑到別人家里來,一只手托著臉腮坐在窗戶前。可是那是她嗎,那怎么可能是她,這個世上,最熟悉她的人莫過于王慶本,但是王慶本現在看見她覺得無比生疏,除了生疏,還有一種不明底細的害怕。她不哭的時候,一個人沉著臉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啥。王慶本從來都不知道她在想啥,如果以前的時候還能多少摸得著一點點,現在則完全不知道了。那時候,她的臉不像是臉,更像一種放冷了的油脂,比如凝固了的豬油或羊油,上面除了不祥的死寂和冰冷,再沒有任何別的,有一種很瘆人的東西,讓王慶本看了覺得害怕,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又一次翻騰起與死喪有關的各種情景:蓋在臉上的白紙,道具般的布靴,黑幔,白幡,紅油漆的筷子,散發著死人氣味的香火煙氣,令人頭皮發麻的堆在碗里的干飯,它們雖然還帶亮色,甚至黃澄澄金燦燦,但在這里已不再象征活命,而只與死亡和祭奠相關;當然還少不了棺材……沒有人愿意在自己的心里翻騰那些場景,王慶本更不愿意,可是女人的那種樣子總是讓王慶本一次次地想到那些情景,想到了就深深地烙上了,它們長久又頑強地存在著、展現著、浮現著,露出最可怖的一面給王慶本看,讓王慶本看,還有手在按著他的脖子讓他看,必須看,不看也不行。隱隱地似乎還能聽見女人那聲嘶力竭的叫喊,不過喊聲不像是來自他們這個家里,好像至少也應該在百里以外的某個地方。那時候王慶本就會感到身不由己,感到脖子被死死地按著,又酸又困,還伴有疼痛,只能眼睜睜地觀看,王慶本閉上眼也沒用,閉上眼睜開眼看到的都是同一個場景。

有些事情,里面的內容變了,不過外面的那個殼子并沒有變,還是原來的老樣子,還能叫人認出來。但是女人現在的這個樣子,讓王慶本覺得不僅里面的內容變了,就連外面的那個殼子也變了,變得叫人完全不認得,放在那里,就是一個從來沒見過的新東西,叫人越看越愣怔。王慶本有時候想,心變了,性情變了,那就讓她變去,關鍵是人樣、相貌也都不對了。

女人變得讓王慶本不認識,無論怎么看,都太像是最近才出現在家里的一個陌生人,她的到來也給王慶本帶來一個又一個噩夢。王慶本每次回到家里,都會明顯覺得家里多出來一個人,屋里有生人的氣息和味道。那同時,又影影綽綽地覺得少了一個人,多出來的當然是現在這個奇怪而又不祥的女人,既好像認得,又分明在這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而少了的,消失不見了的,是他原來的那個女人。他原來的那個女人哪兒去了,去哪兒了,王慶本不知道。

……

全文見《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呂新,山西省作協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撫摸》《掩面》《呂新作品系列》等,中篇小說《白楊木的春天》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下弦月》獲花城文學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