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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4年第8期|李晁:失尋之夜(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8期 | 李晁  2024年08月12日08:02

李晁,一九八六年生于湖南,現居貴陽。二〇〇七年發表小說,獲《上海文學》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作家》金短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十月文學獎等,有小說入選收獲文學榜,出版有小說集《霧中河》等三部。

朋友們要回來,我提前買好心肺,切了片,塑料袋一裝,丟在屋角,晚上要去一個叫青龍寺的地方釣小龍蝦。現在是八月,河谷地帶熱氣蒸騰,空氣扭曲,每條街巷都被熱浪折射,微微變形。剛入夜,一切還在發燙。我守在屋里,這是留守處小區,原是施工局的局機關,小區沿著舊址改建,建成了,還是最中心的位置,我在這里開了一家水站。周邊住戶本不需要桶裝水,機關旁就有口老井,水量很大,水質清澈,因為建樓,井被填了。我不想住一樓,是抽簽抽到的,現在想來,竟留了門生意,讓人憂愁的是,會想到一輩子就這樣了。

七點一過,店里打烊,屋里只剩我一個。老媽回湖南老家了,有常住的跡象,退休后她一次次往家鄉跑,住在瀏陽鄉下二舅的大宅里,享受起闊別多年的家族生活。老頭子年初在長沙去世,是心梗。我去辦了后事,葬禮簡陋,沒什么人,我把他安葬在老家的墳地里。這個人早就離開了我們家,我有個比我小十三歲的同父異母的妹妹,這是我初中時發生的事。葬禮上妹妹沒有出現,這沒什么,我能理解。老頭子后來又離開了那個家,退休前到老撾修電站,在那里和一個當地年輕女人搞到一起,生了個男孩,現在也五歲了,麻煩的是這個。

我在群里問了一句,到哪兒了,想吃什么?這句話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回了,沒有一點新意。一個叫唐曉曉的女人很快回答說,馬上過小寨壩。另一個叫蘇姝的添了句,隨便,不要太辣,帶著小孩的。

來的是兩臺車,七個人,一臺從省城來,一臺從霧水所在的市上來,都是同學,兩家人都帶著孩子。我關了門,拎著那袋漚得有些發臭的心肺上了皮卡,掉了頭,沿小區的緩坡朝街上開,到胖老三的飯莊前停下。還是老位置,三樓,我發了消息在群里。這一幕太熟悉,連屋里的空氣中那帶著酒氣油煙的味道都絲毫未變,每年都出現這么幾次。我打開后窗,江水在向晚的光線里深沉地流淌,靠近岸邊的地方才涌起一點白浪,西邊的大壩仍夾在兩山之間,太陽在那里消失。此刻,大壩頂端的紅色門機上還留著一抹霞光。從鎮子看大壩仍是雄偉的,我在壩上活動多年,只看到一堵稍稍高出水面的壩體,沒有任何大型水電站的感覺。這兩面的風景,我都看夠了。

人進來時,空寂的屋子一下塞進人聲,三個小孩正比著手中的奧特曼卡片,好像開獎,一張張看,只有一個小孩叫了我一聲旦叔。我問,開到什么好卡啦?這個叫江晨的男孩說,一張SR,是羅索,躍水形態。我說,很好啦。男孩不滿意地說,攻擊力只有八萬九千。唐曉曉摸摸兒子的頭說,自己找位置坐,別打擾我們。又對我講,好久沒見。我奇怪唐曉曉會這么說,也跟著講,好久沒見。林棟進門就問,塘里都聯系好了?我說,打過招呼了,張青蛙說隨時去。他們都不認識承包龍蝦塘的張青蛙,只對這個名字感到好玩。三個小孩嘻嘻地笑,江晨捂著嘴巴小聲對他媽媽說,真的有人叫張青蛙嗎?唐曉曉說,別廢話,吃飯。男孩又看我一眼,我對他說,張青蛙是個外號呀。男孩就迷惑了,小聲嘀咕,外號嗎,我怎么沒有?

吃飯若沒有酒,就吃得快,只有小孩子磨磨蹭蹭。兩個男孩一般年紀,那個女孩稍大一點,被兩個當媽的壓著吼著,才不樂意地往嘴里扒上幾口。我放下碗筷,向輝問我,水站生意如何?我說這哪能叫生意。林棟說,現在也不是出去的好時候,都找不到事做,不然還可以走,這地方待久了,人要瘋。林棟生在霧水,可還沒我這個外來人待得久。我本想說說自己的計劃,把這里收拾一下,出去混混,幾個娘舅在廣東開豬肚雞館,連鎖了十幾家,分布在廣州、東莞、深圳等地,可以入股,我想去試試。這么大了,我很少出遠門。我想沒人對餐飲生意有興趣,尤其這個時候,尤其還那么遠,我想大家都習慣了我在這里,隨時能找到。

等孩子們抹了嘴,大家原車出發,只有林棟上了我的皮卡。我問,唐曉曉開?林棟說,換換手,她現在比我開得好。說著遞一支煙來,問,家里怎么樣?我說,老樣子。林棟苦笑,你倒像個孤寡老人。又問,你弟弟多大了?我說,五歲。林棟說,和江晨一樣大了,你怎么打算?我皺了皺眉,父親走得快,沒給我留話,見到時已經冰冷,如果來得及,他應該會說些什么吧,也許會讓我照顧弟弟。

見我沉默,林棟換了話講,還和趙怡琴在一起?我說,沒有,年初就分了,她出去了。林棟說,老這樣扯皮,總有這天。

這兩年我和趙怡琴分分合合,鬧得不可開交,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趙怡琴帶著孩子,這是我遲遲沒有和她結婚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我害怕做人家的爸爸,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爸爸,哪怕是自己孩子的,這是趙怡琴離開我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林棟說,再找一個,這里還有人嗎?我說,沒有。林棟說,再看看吧,興許就回來了。我說,不會,這次走得徹底。林棟沒再說什么,他曉得趙怡琴比我還大一歲,都三十六了,耗不起的。

我在前方帶路,青龍寺在江的對岸,出鎮子,過斜拉橋,穿過老火車站下的涵洞,往山坳里再走七八公里就到了。青龍寺是一座寺廟,寺廟在一處小山上,山下是一條深溪。高考完的夏天,我們這伙人還去廟里抽過簽,去山下摸過螃蟹,一晃多少年了。

林棟又遞一支煙來。我說,你抽煙兇了。林棟無知無覺,是嗎?我說,從上車到現在,第三支。林棟一只手支在車窗邊,那支煙就夾在他手里,許是被風抽完的。林棟說,想戒了。我說,我也想。說完,我們默契又心虛地笑了。我問林棟,還記得以前來過這里吧?林棟說,還是這些人。我說,那時候,你和唐曉曉還沒在一起。林棟說,你還記得這個。我換了個話題,說起大家在青龍寺抽的簽:你是上上,我是下下,還挺準。其實我還想說唐曉曉,她的簽誰也沒讓看,不知后來和林棟說過沒有。可林棟說,你還信這個,上上下下,哪有個準兒,都會變的。一會兒又說,是概率問題,一切都是概率,連宇宙也是。我不吭聲,說這個,我比不了林棟,更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還有什么好變的,又有什么概率可言?

進青龍寺的路被硬化過,比從前好走,從前是土路,坑坑洼洼的,還窄。那時是包了兩輛三輪車來的,路上顛得人都要飛出去,回來時卻沒有車,是走回來的,到了霧水天都黑了。那時年輕,不曉得累,回到街上,還去吃了一頓麻辣燙,都喝了酒,唐曉曉還吐了,我雙手接過她的嘔吐物。這事后來沒人提起過,包括林棟。

山里的黑是真黑,除了三臺車的燈光,只能隱約看出山包的輪廓,一個比一個淺一些,一個比一個濃一點。玉米田高高低低地繞著路,彎道多,我開得小心,車輪碾著路上的沙礫,傳來愉悅的摩擦聲。青龍寺下的人家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在車窗前,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光斑,山頂上的佛寺也點著微弱的燈,遠看像是星星。

林棟望著外邊說,都忘了這里什么樣了。我說,差不多沒變。林棟又點了支煙,說,青龍寺好像變大了點。我不知道林棟是怎么看出來的,也許是燈火,可那山頭的燈火也不夠燦爛。我說,翻修過一次。林棟說,可惜是晚上,不然可以去看看。見我不接話,林棟才隨著煙霧吐出一句,沒想到會帶他們來。我說,誰能想到,還是你們的小孩。

龍蝦塘在村子的背后,一條下坡道的側邊,一共三口,并排著,一口比一口地勢低。溪流就在塘的下方,因為落差形成一塊小瀑布,水是從高處引來的,塘邊是一處轉彎地帶,有余地,恰好留出停車位。

孩子們一個個蹦下來,蘇姝的女兒妞妹夸張地朝黑暗里喊,好吵啊。蘇姝扒拉掉女孩捂耳朵的手,說,吵什么,這叫熱鬧,你們才吵。四野里的蟲鳴和蛙聲沿著溪流一路喧嚷,溪谷像是共鳴箱一樣放大了這聲響,是有些吵鬧。我對三個小孩輕聲說,蟲子都睡得晚。溪岸邊升起了一團螢火蟲,像片浮動的發光的霧。江晨指著那團綠色的光亮說,看,那里好多眼睛。唐曉曉說,什么眼睛,那是螢火蟲。我指著車道對過伸進黑暗中的小路說,塘就在那邊,把小孩牽好。

我們沿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朝龍蝦塘走去。張青蛙搭的一間木棚立在塘邊,木棚旁的桿子上還掛著一只孤獨的監控探頭。林棟一眼發現,說,這個張青蛙,搞得全副武裝的,晚上能監控誰?我說,早壞了,別人不知道。大家笑。我掃了一圈塘,找到靠路邊的那口,塘邊寬,可以讓人一字排開。我把東西放下,讓大家自己尋位置。林棟站在塘邊望著星星點點的水面,問,怎么釣?家伙都沒有。我說,在棚里,我去取。

釣具簡陋,一把細竹竿,手臂長短,上面纏著釣線,釣鉤掛在線圈里,我數了八根出來。回到塘邊,一伙人已經站好,三個小孩擠在大人中間。我把釣竿分了,讓他們注意釣鉤,別剮著。釣小龍蝦很簡單,沒什么技術含量,只要把餌料掛上,龍蝦自然會上鉤。我快速做了個示范,從袋子里取了一塊心肺,味道是夠濃了,手感滑膩,像是鼻涕蟲,找到鉤子一穿,就把餌料垂入塘里,不用垂入太深,只留一截浮在表面,心肺的味道會迅速擴散。

見我動手,向輝的兒子忍不住說,給我給我,我要先釣。向輝的兒子是向輝的,就像蘇姝的女兒是蘇姝的,兩人是重組的家庭。我把釣竿給了小子,讓他拿好,電筒跟著照著池水。不一會兒,被光團照耀的水面浮出兩只披著盔甲的小龍蝦來,兩只鉗子精準地夾住了餌料。孩子們都聚在我身旁,緊盯著這一幕,個個叫喊起來,上鉤啦上鉤啦。童聲脆亮,如同爆炸,我耳朵嗡的一響。向輝的兒子還沒等我反應,就猛地提起釣竿,有些用力,釣線彈起,跟著撲通兩聲,小龍蝦跌回了塘里,等釣竿穩下來,那塊小小的餌料也被甩飛了,撲了一場空。我告訴男孩,要慢一點提起來曉得吧,這樣它們就不會跑掉了。小子不耐煩說,我知道我知道。其余兩個也嚷著要釣。當媽的行動起來,從塑料袋里分起了餌料。唐曉曉率先湊近袋子,跟著爆發出一句,媽呀,好臭!我上前幫她,說我來。唐曉曉問,這東西放幾天了?我說,今天才買的,天太熱。唐曉曉說,非要這么臭的東西?我說,臭一點好。林棟斜著腦袋站在一旁說了句俏皮話,不如丟個男的下去,效果更好點。沒有人笑,倒是蘇姝的女兒忍不住咯咯笑了,小聲問,是臭男人嗎?林棟見有人捧場,大聲夸贊起來,還是妞妹聰明啊。唐曉曉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忘了拿桶,去車里取,回來時,云散了些,月亮大起來,天空黑藍,能見度比之前好了,不用額外照亮也可以看清塘面。望著這兩家人的身影,我的步子開始遲緩,覺得自己多余。直到孩子們又尖叫起來,想是龍蝦又上了鉤。暗影里江晨喊起來,旦叔——我加快腳步,趕緊把桶送過去。向輝抓著兩只小龍蝦扔進桶里,說,個頭不大好。我說,太小的別要,沒肉。蘇姝說,不會全是小的吧?我也擔心。只有林棟捧著一團光坐在塘邊的石頭上讀著什么,見我來了,問,有馬扎沒有?這石頭坐著屁股痛。我說,走得急,忘了帶,你不釣?林棟說,你們釣吧,我等著吃。唐曉曉立即扭過頭去,目光里要射出箭來。

我抓了根竿,掛上餌料,希望今晚不要太糟。塘里的小龍蝦已被張青蛙賣掉幾批,剩下多少很難說,我準備換個地方,到靠溪流的塘邊去換換手。林棟過來發了圈煙,輕聲講,別當真,就帶他們體驗一下,差不多就行了。這話被唐曉曉抓住,一秒鐘也等不及,立即回擊,你這樣的,干什么都敷衍,干脆別來好了。林棟沒說什么,晃一圈,又坐回去了。孩子們一次次提起竿,大多空著,那料被我切得薄了些,稍不注意就會被啃食完。孩子們嚷著又被吃光啦!向輝蹲下來給他們掛料,叫他們注意時機。唐曉曉對蘇姝說,還是向輝耐心,那個爹干什么都沒有意思,非要叫他來,來了有什么用?說的是林棟,林棟還坐在石頭上。蘇姝說,來了還是不一樣的,孩子有安全感,表面看不出,心里高興的……兩個女人開始扯閑,聊孩子經,我干脆走開,到對面去碰運氣。

這一頭靠著溪,夜風沁涼,吹動塘邊一棵楓香。我伸竿試了試,塘里的水比那頭深些,鋪了一層草,我蹲下來,等待大些的蝦上鉤。大伙也變得專注,兩岸響著綿延不息的蟲鳴,聽著讓人靜。

這樣的夜晚,我想起趙怡琴,這樣的夜晚,我和趙怡琴有過許多次。我去壩上釣魚,趙怡琴會跟著,有時一釣一個通宵,她就披著外衣坐在馬扎上望我,要是乏了,就走動一下,要是我累了,我們就縮回車里睡覺。那是我們相處得最好的時候,沒有人提下一步該怎么走,我是沒想過,趙怡琴是想等我先說。

認識趙怡琴時,我在壩上開觀光船,她在庫區的傣族莊園做領班。每次見她,是我從大壩邊開船將游客送來,她和女人們在浮橋上盛裝迎接,不論夏天穿單薄的修身紅紫條紋裙,還是冬天在外面套一件羽絨衣,趙怡琴的身影都是浮橋上的一道風景,用一些游客的話講,有腰有屁股的。我奇怪霧水還有這樣的人,以前竟沒碰上。那時我還不知道趙怡琴已經結過婚了,是一起開船的幺雞向我透露的,他讓我小心點,趙怡琴可是拖著小孩的,別搞得太近。我像是被誰敲了一棍,說,完全看不出來。幺雞說,倒是離了,她老公厲害的。我說,離了就是前夫嘛。幺雞也不反駁我,好像老公和前夫沒有任何分別,總之在他看來,趙怡琴只是個二手女人。幺雞說起趙怡琴前夫,那人從小在街上混,平時就囂張,也不知怎么暴富的,轉眼提一輛奧迪Q5,不是被抓進去,大家都不知道他竟是個毒販,還是個頭目,判得不輕,離死刑僅一步之遙。我滿不在乎說,出來也報廢了。幺雞不樂意我這么說,我看出在他眼里趙怡琴的前夫是個狠人,而狠人總是有人崇拜的。這內幕也沒能阻擋我和趙怡琴在一起,我從沒問過她前夫的事,她倒大方地說過,說自己二十歲就嫁了人,而那人還是那樣,說你自己考慮清楚。我說,等他出來也殺不了人啦。趙怡琴沒理會我的話,我心里有點恓惶,但對于這事我一點也不介意,相反,我覺得這是我的幸運,我想當初的趙怡琴也是這么認為的。

那段時間很快過去,沒有人珍惜。疫情也來了,其實疫情出現前,山莊的經營就已顯出頹勢,那一套節目大家都玩膩了,烤全羊、跳篝火、玩索道,這些在哪里都被快速復制起來的項目大大減損了游客量,趕上疫情反復,生意直接跳水,山莊終于倒閉。跟著是船隊,船老板比我還愁,挺了一年,還是把船和艇都賣了,我也回了家。趙怡琴這時突發奇想,想讓我接手船隊生意,說是好時機,疫情總會過去,這里肯定會恢復熱鬧,甚至比從前還要熱鬧。我沒有理由不相信趙怡琴,可我沒有那么大一筆錢。

塘里沒有動靜,半小時過去,只有寥寥幾只蝦上鉤,小得可憐,那一雙雙鉗子看上去還沒發育好,我沒了興致。塘那頭,唐曉曉帶著三個孩子玩起了斗雞游戲,用斗雞草編“雞頭”,相互一穿,就可以像拔河那樣分出勝負,輸家的“雞頭”會被“斬首”,露出光光的草稈。向輝不知什么時候溜到溪邊去了,過了一陣才喊起來,說螃蟹好多,來扳螃蟹啊。聽到這消息,孩子們又一窩蜂朝溪邊跑,引得兩個女人在身后追,一路喊著,給老子慢點喲——

人離開后,四下清靜,我過去看了看桶,還淺著,一搖,小龍蝦的殼撞擊著桶身,清脆作響。林棟這才放下手機,伸了個懶腰說,就不釣了?晚上還指望消夜呢,我來。我說,你不看書了?林棟說,看不下去,屏幕上蟲比字還多。我沒吭聲,林棟看我一眼,換了口風,趙怡琴聯系過我,三個月前。我微微一驚,她說什么?林棟說,問你是不是討厭小孩,這毛病能不能治。我明白趙怡琴這是急病亂投醫了,林棟雖是個大夫,卻是個外科大夫。我問林棟,你怎么說?林棟說,我能說什么,這事得靠個人努力,個人努力也不行,得兩個人一起。我等著林棟說下去。林棟繼續說,趙怡琴說她努力過了,努力了這么多年,你就是躲閃,又問我是不是因為她帶著別人的孩子,你嫌棄。我搖頭。林棟說,我也這么說,這是心理問題,對吧——你可以去看看,我可以幫你掛個號。這是勸我了,我知道。

難道趙怡琴對我還沒有死心,難道她的離開只是激將法?我發現自己又認識了新的趙怡琴,這發現讓我有點難受,本來我還想給張青蛙打個電話,問問他蝦怎么回事,這會兒,我像個白癡一樣站在水塘邊。在我發呆時,唐曉曉在溪邊喊我,旦哥快來,江晨要下水。見我不動,林棟提醒,喊你呢,還不去。

我抄了條近道,從塘坎邊跳下去,夜里的溪水開始轉涼,我打了個激靈。溪水有深有淺,我從淺的地方上岸。三個小孩已按捺不住,在岸邊跳腳,我靠過去,望一眼他們的鞋,都是涼鞋,一顆顆珠子般的腳指頭露出來,排成微斜的一列。我對兩個女人說,讓他們下來,我看著。蘇姝說,螃蟹又不好吃,摸什么螃蟹。我說,玩玩也好。蘇姝不想放棄,說,你帶他們在邊上玩,別走深了,我回去再努力下。我說,好。唐曉曉交代我說,江晨幫我看著點。我點點頭。

兩個女人走了,我讓孩子們下水,一手攙住一個,讓他們慢慢蹚到水里,向輝兒子沒讓我牽,自己下了水。我讓他們就在邊上,又掏出手機給他們照著水下,三個小腦袋立即圍成一圈,朝水下望去。有蜉蝣在水面疾行,江晨猛然后退一步,喊起來,是蜘蛛。我還沒開口,他就被兩個小孩奚落了,哈哈,那根本不是蜘蛛,你根本不認識……

向輝從前方探路回來,問我,那兩個婆娘還不死心?我說,是。向輝就不說了,領著兒子和妞妹沿著溪流往前走,發現螃蟹了就讓兒子去抓,那小子也不怕的,伸手就去摸,看上去像個老手。我和江晨跟在后面。江晨比他們謹慎得多,短褲上濕了水,就不想動了。我鼓勵說,沒關系,打濕了回去換,他們不會說你的。男孩還有些擔心,囑咐我說,你要和我媽媽說呀。我說,放心好了。我讓男孩在前自己在后,望著眼前的小小腦袋,圓滾滾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說都這么大了。男孩機敏地回頭望我一眼,小嘴唇一動,嗯,旦叔?我說,沒事兒。

我想起那個男孩來。有個這么小的異國弟弟,真是不可思議。甚至有這個弟弟時,我都不知道,孩子滿了月父親才告訴我的。離開這個家后,父親很少聯系我,等他想要聯系我時,就好像從未離開這個家。時間過得跟開玩笑似的。父親開口說,你做哥哥啦,這次是個崽。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以為是誰惡作劇,我把手機稍稍拿遠了些,確認了來電的人是陳國中。多久沒接到這個人的電話了?我稍一遲疑,父親就加大嗓門,這嗓門可是在工地上修煉了三十年的,嗓音雄渾,中氣十足,擴音器的嘶啞也很好地傳達了父親的情緒:喂,我說的你聽見沒有,說話……一切又回來了,仍是強硬的開場方式,我討厭這樣沒有距離,好像憑著這語氣,就能抹平什么。我冷冷地問,什么事?父親也不管,嘴里哎哎喲喲的,好像這么大的事,他又說得這樣大聲,我怎么會沒聽見,簡直浪費情緒,于是又從頭說一遍。

只有談到錢時,這個人的底氣才削弱下去,音量也自動降低,講起話來還有點囫圇,這個,你,還有錢吧——這是父親第一次對我開口提錢,不論他說得再含糊,我也聽清楚了。我不作聲,父親也跟著沉默,就在他開口說“算了”的同時,我平靜地問,要多少?這話讓父親愣了愣,沒有準備,甚至靦腆起來,你,你給多少嘛?語氣里有些低聲下氣,這讓我意外,沒有準備,順口說了個不高不低的數,父親急于結束這讓他失魂的一刻,忙說好好好,就掛了電話。后來我才發覺那數目少了,老頭子不好明說,應該是有些失望的,所以打錢時,我主動翻了一倍。父親很高興,破天荒給我留言,說以后還你。我說,你拿去用。本來我想說,好。最后時刻還是虛榮了一把,好像那筆錢對我很無所謂。

那以后氣氛改變了,我開始卷入到另一個家庭的生活中,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沒有這樣的想象力,事實上也由不得我。我有點恨自己,為什么要順應他。許是錢的面子,老頭子隔一陣就聯系我,給我發些弟弟的視頻和照片,好像我有興趣似的,還不時點評一下鏡頭中的嬰兒,瞧,這小子,厲害吧,以后了不得。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在炫耀,或者只是老了,對擁有蓬勃生命力的孩子沒有抵抗力。我一次次看著,辨認昨天的嬰兒和今天的男孩,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慢慢變大。也是托弟弟的福,我再見到了父親,在視頻里。那個發福的中年人已有了衰老相,臉頰失去輪廓,皺紋排布在額頭,從前筆挺的鼻子也塌了,眼袋很大。我想我有點準備不足,印象里光鮮硬朗的男人竟變成了這副模樣。男人唯一沒變的是眼神和講話口吻,那目光盯著我時,一點退縮的意思都沒有,仍有些銳利和盛氣凌人,而他開口,卻帶著戲謔和調侃的味道,想要所有人都發笑,好像沒有什么不自然的東西在其中阻隔。

每當父親打來視頻,我都要猶豫一會兒,要不要接?可還是接起來。父親開口總說,來,看看你哥哥,你大哥。話是沖著男孩說的,好像這是他的需求。大多是吃晚飯時,一家三口住施工局駐地,一個通間,一個鏡頭就可以看完,沒有任何異國風情。老頭子不吃食堂,自己在住處開伙,做上兩個小菜,就可以喝一杯,如果碰巧我也在吃飯,父親還讓我舉個杯,然后杯子輕輕碰一下男孩手里的碗,說,干杯。那小子每次都奪過父親的杯子,把酒灑一地,父親也不惱,只是哈哈大笑。我奇怪老頭子的舉動,既然沒什么特別話要講,為什么要我參與?他和妹妹也這樣嗎,也讓她不時旁觀自己的新生活?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我沒有問出來,也不大說話。許是怕冷場,和我說話最多的是男孩的母親,女人看上去和我一般年紀,實際小很多。女人講一口流利中文,相貌卻平平,淡煙草色的皮膚,顴骨突出,看上去很能干,吃得苦的那種。父親透露說她從小就出來工作,練得一身本領,最后成為施工局的翻譯,倆人就這么結識。女人從不避諱我的存在,反而有種天然的親緣感,大大方方的,說以后要帶弟弟來見我,也邀請我去那邊玩。她叫我的名字也很有意思,會頓一會兒,陳——暮旦,也會對男孩說,這是你中國哥哥,你叫他呀。男孩就用含含混混的聲調喊我,夾雜著當地口音,癟癟的,像被踩住的鴨子發出的聲音,我勉強聽出來,心里竟一熱。這就是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人了?我想象有一天和男孩見面,還有那個妹妹,該是怎樣的光景?我們三個真的來自同一個父親嗎?有這樣的父親,大家會覺得丟臉吧?

老頭子回國前在那邊買了塊地,準備蓋棟房子,看架勢要在那邊養老,可又說等疫情結束就把母子倆帶回中國。我猜不透這個男人,他的一切都像個謎。直到離世,老頭子應該還活在不同的幻想里。他走后,我延續習慣,每周和那邊視頻一次。有時是女人打來,有時是我主動。起初女人還不相信這噩耗,以為父親又犯了“前科”,耍起了拿手的拋妻棄子的游戲。我拍了葬禮視頻給她。也是這時我才知道,老頭子還沒和女人扯證,他回國正是為了辦理結婚材料,據說手續煩瑣。我不知道那段時間女人是怎么熬過去的,只曉得她很快帶著弟弟回了瑯勃拉邦的老家,在老撾北部,一棟破舊的木屋。房間設施很差,好在可以遮風擋雨,離周邊親戚也近些。家里不時來人,女人直播一樣和我介紹著,這是哪個舅舅,那又是哪一個親人。他們席地而坐,吃一鍋有著水牛肉的燉菜,喝著我提供的錢買的啤酒,而男孩就在人群中轉圈,穿著永遠大一號的T恤,手持一團尖尖的糯米飯,打著赤腳,像個山寨的小大王。

父親走后許久,女人才告訴我說,你爸爸對我們很好。話說得突然,我不知道女人為什么要對我說這個,是對比嗎?是父親從兩段失敗婚姻中吸取了教訓,終于領悟到作為丈夫和父親的重要性?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從女人堅定的語氣來看,不像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什么,或者,遮掩什么。我沒有回答她,許是察覺到我的情緒,女人跟著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他是個好人,你不要對他有什么想法。看著女人認真的神態,我有點煩亂。這個女人知道什么呢,對父親,我一直在拼湊中,而材料又很少,母親更少談及他,談起來只是生氣,最后竟變作看笑話了,陌生人一樣。我不想和女人談論這個,只說,我沒有想法,人都走了,我們這里不議論死掉的人。是嗎?女人的表情緩和下來,隨即和我一樣沉默。等她再聯系我時,問到了趙怡琴,問我和她什么時候結婚,她可以帶弟弟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告訴她,我和那個人分手了。女人才驚詫,說,你沒說過。我說,現在知道了。女人表現出惋惜的樣子,跟著透露了父親的想法,你爸爸說過,那個女人不錯,一看就能生孩子,你和她在一起,他很滿意。我心里一陣發笑,想那個人只會想到這個,我要他滿意做什么?父親是見過趙怡琴的,在視頻里,趙怡琴出現過兩次,和父親打過招呼,可就那么兩面,能給父親留下什么印象,滿意又從何說起呢?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趙怡琴對他的態度了。

知道我有個異國弟弟時,趙怡琴還不敢相信,等我給她看照片,見到那個襁褓里的嬰孩,趙怡琴才感嘆,你爸真厲害。眼神里還滿是疑問,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說,夠厲害吧,生生不息。趙怡琴沒有聽出我的話外音,只是問,這個弟弟以后要不要你養?我奇怪趙怡琴看問題的角度,是我沒有想到的,也不高興,說干我什么事,我沒這個能力,誰生誰養。我帶著情緒,趙怡琴顯得開心,可事實卻相反,我一次次給錢,趙怡琴也一次次不高興,說我傻,說老頭子早和我沒有關系了,說那對母子把我當成提款機了。也許這是事實,可我不樂意她這么說,以前我沒覺得趙怡琴是個把錢看得這么重的人,再說,我也沒多少錢,這是趙怡琴知道的事。趙怡琴不知道的是,我只是享受那個男人在我面前開口,他竟也有求于我了,那些話完全不像是我印象中的他會說出來的,但千真萬確,甚至我還能感受到每次開口時他在我面前的權威一點點被瓦解,兒時的氣焰消失不見,他應該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吧。每當這時候,我都慶幸自己還能拿出這些錢來,這讓我微微變得像一個強者。那之后,趙怡琴開始和我鬧別扭,她怨我把這些年攢的錢都給了那個沒見過面的弟弟,自己和姑娘從沒得過我什么。這是真的,我知道她焦慮,卻沒法和她說我做這些的意義,直到她離開。

我是后來才隱隱感覺到老頭子的威脅的,不論如何,他和弟弟相差五十好幾,是祖對孫的年紀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有這個膽量。他真的喜歡小孩嗎,還是私欲難以滿足?我更沒有想到,趙怡琴的擔心很快變作了現實。果然是厲害啊,父親走之前,讓我進入他的生活,是早就想好了的策略吧?簡直天衣無縫,他知道我會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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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