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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7期|鮑磊:海葵的愿望(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7期 | 鮑 磊  2024年07月18日08:22

鮑磊,蒙古族,內(nèi)蒙古赤峰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200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于《民族文學(xué)》《小說選刊》《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期刊,代表作《幻海》《飛走的鼓樓》。

我只記得有限的童年往事,連同那年夏夜黏膩、濕乎乎的海腥味。

——題記

每當(dāng)它們來臨的時候,我都會睡不著覺,或者,突然從夢中驚醒。這是我第幾次感覺到它們來了呢?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那些星星點點的小飛船,最后都會匯聚到那艘巨型母艦上,之后,一條發(fā)著藍(lán)光的長長豎線,在天空撕出一道口子,像是開啟了一扇時空之門,只見母艦做出一個明顯的加速度運動,嗖的一下,鉆進那條藍(lán)色光縫,隨著瞬間閉合的豎線,一起消失不見。不知為何,在夢中深處,我還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天啟。而且,打我記事以來,有關(guān)天啟的夢,隔三岔五就會做一做。

將上述這個怪夢講給我聽的,是一個剛上初三的男孩,名叫王海葵。他不是一眼看上去就很開朗的孩子,我想,這多多少少是藝術(shù)少年所具有的某種共同性格,再加之身在青春期里那種說不上來的憂郁。他說,我在學(xué)校沒有朋友,但這并不會妨礙我們成為朋友。海葵一邊直呼我劉叔,一邊繼續(xù)講述著那天凌晨接近六點的秋日天空異象——當(dāng)天逐漸大亮,可天上仍有兩顆星星閃爍不止。他說,最近一連幾天,醒來的時間都特別早,內(nèi)心松弛得就像是鯉魚打挺。他有點香的習(xí)慣,濃郁的香氣使嗅覺幾乎就要喪失,努著鼻子使勁聞了又聞,才能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香味。我說,孩子,既然夢中的事暫時鬧不明白,咱們還是先把你這件迫在眉睫的大事辦好吧。他點頭。

嘴上所說的大事,是我這陣子正為王海葵籌備的畫展。一年前,剛過完春節(jié)的一天,我在公交車上突發(fā)心臟病,司機將車停下,有條不紊地給我做了心臟復(fù)蘇術(shù),待救護車趕到,就連醫(yī)生都夸司機臨危不懼且動作到位。褲子被提到胸口的司機,一個勁兒地擺著手傻笑。等我出院,專程登門拜謝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一家三口擠在一個筒子樓里,一間約莫三十平方米的大開間,除了一張酷似大炕的大床,就是一股刺鼻的松節(jié)油味——一幅幅未完成的油畫半成品立在墻角兩側(cè)。其中有一幅,全都是類似人型生物形態(tài)各異的側(cè)臉,密密麻麻布滿一整張畫布。有的額頭被畫得過于寬大,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羅漢魚。畫中央,只有一張仰視的正臉,我知道,那應(yīng)該就是畫家本人。當(dāng)時的王海葵正讀初二。父親說,孩子迷上畫畫,從她母親發(fā)病開始。

時間過去大半年。今天周日,我倆約好,去美術(shù)館看場地。路上,我問他學(xué)業(yè)忙嗎。他說,忙那是肯定的。我又問,除了在中考前想辦一場畫展,還有其他的心愿嗎?他說,從小就渴望有一次海邊旅行,只是從未成行。于是他講起小升初的暑假,曾計劃去廈門鼓浪嶼,或者干脆去電影《后會無期》里的東極島。他說,那時媽媽還沒有發(fā)病,第一次度過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夏天,那種久違的放松,真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只可惜,那會兒是個比現(xiàn)在還要小的毛孩子,除了玩,還是想玩。要是當(dāng)時就能夠意識到時間寶貴,或許現(xiàn)在擁有的都是一張張已經(jīng)畫完的作品了。見他越說越認(rèn)真,我寬慰道,現(xiàn)在也不遲。他平靜地問,真的嗎?瞅著這個比我還高出半頭的初中生,我回,真的。然后試探性地問他,叔叔覺得你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學(xué)好文化課,要不,畫展,干脆放在中考后?他突然停下腳步,雙眼怔怔地盯住自己的籃球鞋,沒再說一句話。我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趕忙彌補道,辦,辦,畫展照辦。他這才哦了一聲又繼續(xù)走路。

去展館的路上,我們換了三趟公交車,他們家住得實在是太偏了。北郊的這處筒子樓,半年來我也只是第二次去,依然記不住具體的門牌號。樓里沒有電梯,爬樓時我也沒數(shù)樓層,只是一直牢記老王說,要一直爬,爬到頂層,走廊正中央北戶的那個房門就是他們家。當(dāng)我額頭冒著汗珠氣喘吁吁終于爬到頂層,放眼望去,除了長長走廊盡頭的窗子,隱隱約約有一團微弱的光,像是包裹著一層紗布,模模糊糊地透進來,整條樓道黑漆漆的。于是我開始數(shù)數(shù),甚至調(diào)用直覺,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著走路。雖然我去接海葵時尚未到飯點,走廊里卻飄來一股濃烈刺鼻的醬油味與炸辣椒的熗鍋味。除了聽見鍋鏟子乒乒乓乓,并不能看清楚站在旁邊炒菜人的模樣,只能隱隱見其輪廓剪影。漬著油點的黃色木門旁,擺放著煤氣罐與炒勺,瓶瓶罐罐里應(yīng)該放著咸鹽、十三香與味精。我一邊捂住口鼻,一邊還是忍不住咳嗽。

突然,一面不知被哪家住戶當(dāng)作垃圾丟掉的落地鏡,其實就是薄薄的一片一人來高的豎條形鏡片,斜斜地,上邊挨著墻,底下戳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我下意識地站住,盯著右上端露出殘缺不全的豁口,打量鏡中少了半拉右臉的自己。這時,只聽有人近在眼前,喊著我的名字:劉鑫,劉鑫,你動作夠麻利的嘛!這邊,這邊請。老王見我站在黑暗中東張西望,一邊說,一邊拉我進屋。

此刻,作為稀釋油畫顏料的嗆鼻松節(jié)油味,已然蓋過了走廊里炒菜的油煙味。房間沒有開燈。雖已入秋,氣溫也開始變得清爽,但尚未到需要蓋一床棉被的時候,然而此時那張像大炕的床上,老王的妻子卻躺著并蓋著厚厚的被子,著實讓我驚訝。她到底得的是什么怪病呢?我在心里不禁好奇地問。

長如游龍的公交車,在每個收車的夜晚,都會空載著按原路線跑一圈。這已成為汽車公司不成文的一個規(guī)矩。至于原因嘛,那就不得而知了,據(jù)說是老板要求的。大家誰都不清不楚,為了保住飯碗,沒有人會沒眼力見兒地多嘴多舌、刨根問底。

老王說,他只知道汽車公司老板是長江邊上長大的,二十年前北上,做服裝生意淘了人生第一桶金,來到小城后,承包起了已經(jīng)公司化運營的分公司客運業(yè)務(wù)。平常他也不西裝革履的,總是穿著一條肥肥大大的藍(lán)色跑褲,腳上踩著一雙千層底布鞋。識時務(wù)的老王也就跟著老板的穿衣風(fēng)格,白汗衫,藍(lán)跑褲,成了工作與日常的著裝標(biāo)配。老板賞識他,他也成為全公司唯一可以把公交車開回家的司機。所以,當(dāng)我目睹一輛長長的大公交車停在筒子樓下的空地上時,我除了知道自己沒有找錯地址外,總感覺哪里怪怪的。我指著油畫布上只用黑色顏料勾勒出輪廓的那幅畫,問海葵,這畫的就是你爸開了七年的那輛大公交吧?孰料,他卻反問我,那你覺得呢?

怎么跟你劉叔叔說話呢!老王教訓(xùn)他道。我笑,擺著手,其實心里壓根兒就沒介意,老王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忙解釋,這孩子,畫倒是沒畫出個什么名堂,懟人的功夫可是有一套呢。我說,嗨,算了,不用難為咱孩子,估計他也是說者無心。

躺在床上的妻子始終一言不發(fā),就連動也沒動一下。

海葵告訴我,這幅畫,名叫《兩個世界》。我問,哪兩個世界?他干脆地說,自己看!咳,這孩子還來了勁兒。看來,“零零后”的世界,對于我這個“七零后”的老人家來講,本身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吧。

劉叔,你瞅仔細(xì)嘍,確定那是一輛車而不是別的什么嗎?屋里沒有開燈,我再次走近,盯著那幅只粗略打著輪廓線的草稿,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又看。

孩子,就是車吧。我說。

龍!是龍啊!

哦?我詫異地嘆道。

這時,只聽床上一動不動的妻子,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哀嘆,只單單的一聲啊……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極了一個枯槁、干癟的老巫婆,使出渾身解數(shù),宛如做出咽氣前最后的布陣。

房間,真是太黑了。又黑又潮。妻子平躺著,手指向頭頂?shù)臒襞荩瑢χ贤酰捱扪窖降乇犬嬛?/p>

我問他,嫂子這是在說啥?他不好意思地回,沒啥,沒啥。

王海葵倒是心直口快,對著手語翻譯道:別看在外面人五人六的,燈泡這都壞兩天了,還不給換上。

我聽海葵這么一說,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來,尷尬地傻笑了兩聲。

你這臭崽子,沒大沒小的,有你這樣跟老子說話的嗎!

海葵切了一聲,蹲下身子,坐在小馬扎上,摸著黑繼續(xù)作畫。

落滿灰塵的窗子,讓本就缺少光照的北屋,愈發(fā)顯得陰沉。只見海葵大筆一揮,用大號筆刷,鋪了一抹長長的紅顏料。許是我站的位置剛剛好,加上房間光線昏暗,恰似一種意味幽深的夢境,一條紅色的長龍竟慢慢躍然紙上。尤其是最后那一虛筆,被拖拽得很長,細(xì)細(xì)的絲絮,像極了長長飄逸的龍須。

劉叔,你相信世界上有龍嗎?

王海葵問我這句話時,我們倆正肩并肩坐在換乘第三輛公交車的座位上。

這個,我還真是難以回答。那,你信嗎?

當(dāng)然。

所以,你畫了那幅龍?

是,也不全是。

哦?

你有沒有聽說過,其實雷雨天,龍就躲在云層里。

它們干嗎要躲著呢?光明正大見見人類不好嗎?

不是躲啦!可能我用詞不當(dāng)。它們屬于高維生物,一般人,可是無緣相見的!

這么說,你見過?

要我說見過,你信嗎?

信!

它們借助閃電騰云駕霧。

這你都知道?

夢里夢見過。一些事兒,沒法解釋。

他見我沒接話,便也沒再往下講,收起自認(rèn)識他以來頭一回看見的亢奮,雙眼恢復(fù)到平時的迷離狀,穿著校服的窄窄肩膀,隨著車子的顛簸一上一下地晃動著。靜靜的樣子,就像是一只摸不準(zhǔn)習(xí)性突然發(fā)蔫兒的貓。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

她也很安靜。

那種安靜,或許是因為天然的來自于世間萬物雌性的平和。準(zhǔn)確說,是持久的忍耐,比如持久地忍受經(jīng)期疼痛對身體帶來的傷害,慢慢鍛造了驚人忍耐力。

他想起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蹦蹦跶跶地上樓,廚房的窗子開在樓道一側(cè),半敞的綠色木窗框上繃著松懈凹陷的紗窗,但還是能看見她低著頭,非常投入地揉著面團。她留五號頭,右臉的下頜角線條分明,掖在耳后的頭發(fā),跟隨揉面的身體,有頻率地輕輕擺動。低著頭的臉,給人一種專注、安寧的樣子。

他很好奇,想,難道在她心里,不覺得自己可憐,這樣的想法不應(yīng)該像閃電一樣,嗖嗖地劃過她的心嗎?

但是,她沒有。她靜得,就像是一張靜物素描。

他開心地喊她,媽媽,媽媽。

她抬起頭,透過紗窗,抿著嘴兒,不出聲地笑。

外人不知道,那時的她,已經(jīng)因乳腺癌切掉了左乳。

……

于是,在晃動的去往美術(shù)館的公車上,午后的陽光已經(jīng)不那么刺眼,斜斜地打在王海葵的臉上,我竟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那時我很淘氣。騎車時,常常在無人的馬路上撒開車把,張開雙臂,痛快地疾呼。

她曾撞見過一次,嚇得她說,小,以后可不能這樣了!

小,是她打小對我的愛稱。她是蒙漢混血,在牧區(qū)出生,七歲隨做生意的姥爺來到北方的這座小城,所以她早就把蒙古語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有限的幾句日常用語。

我卻說,沒事兒。騎自行車特像畫畫,熟能生巧,到最后,靠的都是一種直覺。

直到有一次,我人仰馬翻,翻了車。

骨折的左腿打著石膏,炎炎夏日,家里沒有電風(fēng)扇,她就坐在我身邊一直給我扇扇子。起先連扇子也沒有,她就用掃炕的苕帚扇。后來父親咬咬牙,決定買一臺落地扇。綠色的風(fēng)扇支架,豎條形狀的操控面板上,只標(biāo)有數(shù)字1、2、3三檔風(fēng)速按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倒計時用的圓形機械旋鈕。我就躺在始終不拉上窗簾的房間,其實就是一個大開間,睜著眼睛,盯著窗外正對著我的那輪大月亮,再時不時看看左右搖擺的風(fēng)扇頭。電風(fēng)扇被一直按在最低轉(zhuǎn)速的檔位,定時的旋鈕擰在不限時的刻度上。忽遠(yuǎn)忽近的風(fēng),吹在我赤裸瘦小的上半身。有時半夜,肌肉會突然擰著勁兒地疼那么兩下。原來是嬰兒期沒有喝過母乳,身體缺鈣造成的肌肉抽筋。她就按住我的腿,用手輕輕拍打著我的肩膀,像小時候哄小嬰兒睡覺一樣,邊拍邊說,乖,乖,咱們小最乖了……我就緊閉著雙眼,全心全意,感受著電風(fēng)扇的風(fēng)舒服地吹向我。但不知為何,當(dāng)時的空氣里,始終夾雜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腥味。我,我們一家,就像是住在海邊。

看來,我只記得有限的童年往事,連同那年夏夜黏膩、濕乎乎的海腥味。

換了三趟的公交車終于停靠到站。

美術(shù)館是小城的一處地標(biāo),公車的這一站,就叫作市美術(shù)館。出發(fā)前,我們在老王家吃了飯,但海葵說還是覺得餓,讓我等一下,他要去旁邊的燒餅鋪買個燒餅吃,還問我吃幾個。我說,我不餓,你就買你自己吃的。他嗯了一聲,不一會兒,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后背,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熟悉的嘟嘟聲。

老王,他怎么跟來了?我心想。

只見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長長公交車,停靠在我身后不遠(yuǎn)處的花叢旁。由于車身刷過紅白相間的油漆,半瞇著眼睛打遠(yuǎn)望過去,就像是海上臥倒的一座燈塔。

身穿白汗衫的老王越走越近。似乎我以前從未注意過他的發(fā)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頭發(fā)怎么就變得越發(fā)稀疏了呢?是為生活愁的嗎?

臨行前,借著房間昏暗的光線,我目睹了老王給她妻子翻身時的辛苦——小心翼翼兜好她的前胸,上下半身,就像是一根擰了勁兒的細(xì)麻花,然后輕輕把頭推過去,格外注意著力度,否則很可能會把頸椎折斷。因常年久臥,肋骨極其明顯的后背已經(jīng)嚴(yán)重變形,本應(yīng)囤積脂肪最有贅肉的大腿,也只剩下單薄的一層松弛的外皮生拉硬拽著,似乎只要來一陣風(fēng)就能將它徹底撕裂。盆骨、髖關(guān)節(jié)因為沒有比例適中的肌肉包裹著,看上去觸目驚心。我已不忍心再看。

在公車上,我問海葵,媽媽患的是什么病?他說,一種罕見疾病,肌肉萎縮癥。怪不得,在尚有暑氣的初秋白天,也要蓋著一床厚厚的棉被。翻身時,腰間露出來的黑色皮膚,明顯都皴了。更令人視覺不適的,是那一個個像是被煙頭燙過的大小不一的圓點點。我以為那就是“蛇纏腰”,海葵告訴我,確實像帶狀皰疹,也像因久臥在床形成的褥瘡,但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濕疹而已。

我原以為,只有在醫(yī)院,滿目皆是愁苦人間,可誰知,人間煉獄就在眼前啊。

為什么選擇畫畫,而且還是這么燒錢的油畫?

因為總感覺心里亂糟糟的。畫畫很解壓。

看你挺愛畫龍的,是因為家境嗎?你爸爸開公交車?

不全是。劉叔你不覺得龍須很像是人的心情嗎!

此話怎講?

時好時壞。時長時短。男人、女人,其實都會來大姨媽!哦不,男人來的應(yīng)該是大姨父!

你是不是覺得我爸這個人超好?!剛才你也看見了,他懶得連家里壞了好幾天的燈泡都不換。我最了解他了。他啊,純屬是窩里橫。

這樣說自己的爸爸,不太好吧。我說。

這有啥!在外面,他還不就是一個慫包!

雖然我不太了解他,但他是個好人。你應(yīng)該去試著了解他。起碼我覺得他一個人既要照顧你,又要照顧你媽媽,挺不容易的。你想,開車多累啊!一坐就是一天,神經(jīng)都是高度緊繃。

海葵沒有吱聲。我想,我可能又說多了。

作為一名策展人,也可以說是打著文化名義的商人,其實我從來就沒有好好看過海葵的畫。他想辦畫展,這可是我救命恩人兒子的一個心愿。人生在世,人情世故要比畫、比那件事本身重要。

所以當(dāng)他開口說,劉叔,十一長假你能先帶我去一趟海邊嗎?我竟然連想都沒想,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一列綠皮火車旁,大大的包頭耳機掛在脖子外寬寬大大的衛(wèi)衣帽子下,原地站住不動的海葵,一直在低著頭看手機等我。不知何時燙過的頭發(fā)讓蓬松的劉海將他的眼睛擋住幾乎看不見。

不止一次被海上的燈塔所吸引,那座紅白相間的燈塔,尤其在夜晚,更加煥發(fā)出無與倫比的美麗。當(dāng)然,這一切的一切,只停留在我的幻想中。海邊,實際上會是什么樣子,我沒有一星半點的答案。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前面提到的那兩個地方——鼓浪嶼、東極島,我們都沒去。火車行駛緩慢,我們在丹東站下了車。

這是此次列車的終點站,站臺上等待出站的人很多。海葵很高,很瘦,不像一個初中生該有的海拔。

他把一枚耍單的鑰匙串在黑色線繩上掛在胸前,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卡片。我問他那可是學(xué)生卡,或是出入學(xué)校畫室的證件?他回,都不是。

他說想馬上就去看海。我對他講,丹東沒有海,只有鴨綠江。他說,你騙人!我知道丹東有鴨綠江,這你不用教我,但我知道鴨綠江最終是要流到大海的。我說,這里的海不叫海!海水很渾,黃湯一樣。他說,我不在乎,只要是海就行。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

忽遠(yuǎn)忽近的記憶,借著海邊的風(fēng)慢慢浮現(xiàn)……似乎都要忘記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每一個往事,都是曾經(jīng)親歷過的現(xiàn)實。無論它是好是壞,你愿不愿意記下,或者恨不得想從腦海中將其像拔除雜草一樣連根鏟除,它都被記憶的抽屜悄無聲息地儲藏著。

海葵站在高高的岸堤上,將右手彎成一個三角,擋住眼前的太陽,竭力眺望遠(yuǎn)方,連聲嘀咕,海呢?海水呢?都流去哪兒了?

瞇起眼睛仔細(xì)搜尋,才能看見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前方,一些被太陽照耀而反射出類似金屬光澤的流動晶體,似乎上下左右都在慢慢涌動。

我與他一起目睹著近在咫尺的海灘,大大小小的礁石與碎石塊,裸露在看不見海水的貧瘠海灘上,倒是有一些海蟲子不時在石塊間鉆上爬下,但仍有一種置身在海水被莫名其妙蒸發(fā)掉的一顆荒蕪星球的錯覺。

當(dāng)我察覺到他憑空消失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條剛被踩出腳印的痕跡,一條向下的陡坡,通向了海灘深處。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一邊心急如焚搜尋著他的身影,一邊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過了許久,我才發(fā)現(xiàn)在海灘邊緣很遠(yuǎn)的一個位置,有一個晃動的小圓點。

只見模模糊糊視野看不太清的遠(yuǎn)方,有一些高出那個晃動小點的東西,似乎也在上下左右隱隱地漂移。我這才恍然大悟,嚇出一身冷汗,順著那條坡道下到海灘,一邊狂奔,一邊呼喊海葵,趕緊回來,趕緊往回跑……

此時,被海風(fēng)吹過來的薩克斯演奏的單調(diào)音符,戲劇性地在耳畔跳躍。它們與漲潮的海水一起,開始由一個個生硬的音符,變奏成一段來勢洶涌的交響樂,荒蕪的海灘與已經(jīng)能夠看見的那道晃動的海線相連,上下分著層的海水,如同給人一種壓迫感極強的海市蜃樓異象,雖然還在遠(yuǎn)處波光粼粼地跳動著,但已經(jīng)讓我的心緊張得提到了嗓子眼兒。

海水終于出現(xiàn),但看海的心境已然全無。

那個晃動著的小圓點,隨之也漸漸變大,直到海葵那副少年的身形,又重新回到我的視野。這下,他已經(jīng)能聽見我的呼喊了,并使勁兒朝我這邊奔跑。我也一邊往岸上跑,一邊頻頻回頭,并不停大聲喊,快跑,快跑……

返回丹東市區(qū)的路上,我并未責(zé)怪海葵私自下到海灘深處去追趕大海。我用手機叫了網(wǎng)約車,卻始終無人接單。我們的運氣還算不錯,一輛途徑此地的私家車停在我們等車的路口,招手示意我們上車后,在話語并不多、長相憨厚的司機口中獲知,他是一位土生土長的朝鮮族。車內(nèi)一直在播放著那種節(jié)奏強勁的說唱音樂,并且音量開得很大。我們倆坐在車后座,車窗外的大風(fēng)呼呼地倒灌進來,把一言不發(fā)的海葵的長頭發(fā)吹得凌亂。他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被車子越甩越遠(yuǎn)的大海。

過了一會兒,當(dāng)海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后,海葵轉(zhuǎn)過頭告訴我,那些在石頭上爬進爬出的蟲子,就是海蟑螂。當(dāng)我聽見他說出它們的名字,不禁開始嘔吐。熱心腸的司機以為我暈了車,特意將車速放慢。其實我什么也沒有吐出來,但確實有什么東西被我干嘔了出來。可能是長長久久以來極力掩飾的煩躁,也或許是長大成人之前從未經(jīng)歷過的叛逆期,甚至干脆就是人生四十幾年受盡委屈后沒來得及發(fā)泄出去的憤怒——那種有心無膽的克制與壓抑,都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如此看來,是惡心,成全了惡心。

海葵大多時候默不作聲。我看著他的側(cè)臉,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座海中小島。

那是雷達與飛機都發(fā)現(xiàn)不了且無法抵達的島嶼。在那座小島上,無論是患有白血病、阿爾茲海默癥、玻璃娃娃、精神分裂癥,還是漸凍癥等被冠以奇奇怪怪疾病名稱的病友,都在島上一起快樂地生活著。大家就像是一家人,而且,就是一家人。

平時像吃什么齁著了、咯痰不止的老王,在妻子離開后,這個毛病突然就消失了。

妻子走得很安詳。只是身子,最后瘦得就像是一只從未成型的雛鳥。

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逛過高級百貨商場。或者,有這個心,但是迫于身體缺陷,或是窮、自卑與膽怯,不敢進去逛一逛。比如,海葵的媽媽。

送完殯的王海葵,躺在昔日母親一直躺的位置,側(cè)著臉,一言不發(fā)。

都說,家中有久病的人,房間里會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就像是有些人常說的老人味。

醫(yī)學(xué)上名為進行性肌肉營養(yǎng)不良的肌肉萎縮癥,分為幾種類型,海葵媽媽得的是基因遺傳型,也是最為嚴(yán)重的一種,全世界目前尚無藥可治。這個遺傳病,傳男的幾率大于女性,且發(fā)病時間早晚不一。癱瘓前,她在工廠有一陣總是摔跟頭,但誰都沒把它當(dāng)回事,以為是經(jīng)常性上夜班造成的身體欠佳。直到有一天渾身上下的肌肉一陣酸痛,然后失去重心,整個人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海葵就在她曾經(jīng)躺的地方一連躺了好幾天,枕巾上還能嗅到她的頭油味,被罩亦留有她身上很復(fù)雜的那股體味。

為避免睹物思人,老王決定把床單、被罩、枕巾統(tǒng)統(tǒng)換掉,海葵把腿騎在棉被上,死死抱住被子不撒手。

王海葵,你給我振作起來!老王試圖喚醒一直沉溺在悲傷中的兒子。

海葵不吱聲,空洞的雙眼,繼續(xù)渙散在只透進一點點光的臟窗戶上。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jīng)既不能再見到她了,也不能用手真實觸碰到她,即便她的身體在癱瘓后逐漸瘦成了皮包骨。

一陣風(fēng)吹過。床邊一本被翻得書頁起卷的《楞嚴(yán)經(jīng)》,一頁頁嘩啦嘩啦地翻響。兩眼發(fā)直的海葵,嘴唇蠕動,靜靜地流著眼淚……

而那輛長長的廢棄公交車,在某天,不翼而飛了。

被它壓過的地面,竟然生長出奇奇怪怪從未見過的植物與昆蟲。像蜂鳥一樣的,那個我知道,是蜂鳥鷹蛾。但是其他的我都從來沒有見過——像水母一樣的蘑菇,像螳螂一樣的蟲子——翻閱動植物百科全書,通過網(wǎng)絡(luò)搜索, AI識別,全都無果。

臨近中秋,已經(jīng)不像夏至,在凌晨五點甚至四點半就已大亮。

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剛過。

月季花已經(jīng)結(jié)出石榴狀的綠色小果實。長有寬大葉片的綠植,受這兩天突如其來低氣壓的控制,天氣又重回悶熱,宛如一個人心事重重,正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小區(qū)里已經(jīng)見不到任何一朵顏色艷麗的花了,或許還有,開在什么暗處,起碼我沒有看見。大大小小的葉片,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墨綠色,并繼續(xù)往更深的綠色變化,像是一個人逐漸老去,臉上的皮膚松弛,且開始變得黯淡無光。與此同時,我這才發(fā)現(xiàn),蟬鳴聲早已止息,只有窸窸窣窣的蛐蛐,尚在草叢里有一搭沒一搭啾啾地叫。

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枚明亮的大珠子高懸于天。

一個人引起別人注意的最佳方式,你覺得是啥?

畫畫?不知道。是啥呢?

死。是死。

啊?!你咋會這樣想!

劉叔,你還別不信!真的!雖然死了的那個人無論因何而死,反正已經(jīng)一了百了了。到時你去看吧,他周圍的人就只剩下感嘆。而且,一定會配上煽情的文字發(fā)個朋友圈來悼念他一下!

啊?不至于吧!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就去死,這不虧大發(fā)了!

不會!

一只白蝴蝶落在那片我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上。

一幅幅尚未完成的油畫,鑲嵌在并不規(guī)整的畫框里,殘損的油畫布滿線頭,順著沒有繃好的畫框耷拉出來。生活里,我們使用樹脂、鋼化玻璃甚至塑料,制作成各式各樣的玩意兒,比如兒童玩具、成人手辦什么的。就像油畫布的材質(zhì)也分不同種類,有亞麻油畫布、純棉油畫布、滌綸油畫布、棉麻油畫布以及其他材質(zhì)的油畫布等等。

年齡不大的王海葵,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卻是一套一套的:

明星扭動著靠挨餓刻意瘦下來的身體,兜著幾顆沾著水珠的西紅柿當(dāng)作拍攝道具,在鏡頭前搔首弄姿。外表的皮肉,被高級化妝品、布景光線、后期修片甚至醫(yī)美項目,雕琢得像是一朵永開不敗的花。這是肉身在這個追名逐利人世間的歡愉盛宴。年輕人,已經(jīng)很少真正去思考與肉體相對應(yīng)的那個叫作精神性的東西了。心靈的響動,不露聲色地劃過心頭,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是還原一部分肉眼所看不見的靈魂能量光團。

那幅揮著長長一筆大紅顏料的《兩個世界》,便一直在油畫布上以殘稿的形式待著。我想,于海葵而言,一半,或許就是他想表達的全部了吧。

我曾記得海葵說過,世界上這么多人畫畫,并不缺我這一張。至于畫得像不像,甚至完成與否,一點兒都不重要。那,什么最重要?我想,大概是直抵人心吧。梵高的畫七歪八扭,但絲毫不影響它流芳后世。現(xiàn)實里根本就沒有圓滿這回事。

畫展沒辦,老王家搬走了。我也因工作調(diào)動離開了北方小城。

聽說海葵因病休學(xué),是我出差威海住在酒店吃早餐時。臨桌坐著幾個一聽口音就知道是來自那個北方小城的旅行團客人,他們說起了一個酷愛畫龍,而且還是紅色飛龍的天才畫家的坎坷命運,因突發(fā)一種罕見的漸凍癥,全身肌肉開始萎縮,無法再拿起畫筆畫畫,更別說跑了……

此刻,加油站外,車水馬龍。我坐在駕駛室,右邊的副駕座位空空如也。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感嘆中國的漢字真是博大精深,車水馬龍——區(qū)區(qū)這四個字,精準(zhǔn)度暫且不論,就能把我眼前所看見的周末夜晚的高速公路,甚至將這座城市的繁華全都概括了。小汽車一輛接著一輛,車頭追著車尾,急得就差親上去了。城市,從來不缺少喧囂,夜晚的城市,更是。我突然感到一股難受的心情,那股久違的負(fù)面情緒在身體里涌動,熟悉,卻也因好久不見而感到一絲絲陌生。我訝異于它因何而產(chǎn)生,是因為意識到能夠再次見到海葵的幾率近乎為零了嗎?

那桌客人說起海葵,在他娘去世三個月后,開始胡言亂語,說自己是梵高轉(zhuǎn)世。我這才想起來,那次去往美術(shù)館看場地的公交車上,他對我講總是夢見外星飛船的怪夢。還說,甚至都不盼望太陽再升起來,這樣就可以在夢里一直看見它們了。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他用了蔚為壯觀來形容那艘飛船母艦。如此看來,沉湎于臆想之中且發(fā)展到疾病地步的海葵,那時就已初見端倪。

我是多么希望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著——又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去看望他們仨。當(dāng)我輕車熟路后,再也不用數(shù)著門牌號,僅憑直覺就能找到老王家,推開門,正見到海葵踩著呼哧作響的小馬扎換燈泡。孩子看見我,會禮貌地說一聲,劉叔,請您等一下啊。之后轉(zhuǎn)過頭,繼續(xù)擰燈泡。伴隨著一聲聲吱扭吱扭的旋轉(zhuǎn)聲,又大又圓的燈泡鎢絲閃爍、亮起。瞬間,整個房間都被照亮了。然后我會發(fā)現(xiàn),原來,笑起來的王海葵,牙齒又白又齊,且是那么陽光燦爛。

我對老王提起過,依我看,海葵這孩子命屬華蓋局。只有技校畢業(yè)的他聽得一頭霧水,問我,那華蓋局的命,好不?我回,自命清高,六親不靠,自主沉浮。他假裝被我說得更加云里霧里,但其實比誰都清楚他兒子在未來究竟會有著怎樣坎坷的人生。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