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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楊知寒:水漫藍橋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 | 楊知寒  2021年07月14日16:32

老板娘是個浪漫的人,別看穿戴體形咋樣,浪漫是骨子里的一段魂,要不她也不能在嗑瓜子兒的工夫里,就把店名給定下,藍橋飯店。那陣子老板娘剛把老板給踹了,應承下這個店,快五十的女人決定獨闖下半生。我平時就在店里住,順帶負責打更,工資比別人一月多開二百。有回快夜里十二點,把第二天要用的料備好后,去拉卷簾門,聽柜臺里還有動靜,是老板娘肩膀一聳一聳地埋頭哭呢。在她面前的小電視里放著個黑白外國片兒,我看了眼標題,魂斷藍橋。好信兒去查了這個故事,男人因為女人淪落過風塵,和她沒成眷屬。至于老板娘落沒落過風塵,以及因為啥她眾目睽睽用搟面杖把老板趕出了店門,老爺們兒不好去打聽。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她和我們這間開在犄角旮旯的東北菜小飯館,命運自此一線,都將活得不易。

店小,加上我和老板娘一共五個人,另三位是做服務員的小龐、小孟和一個給我打下手的小軍。小軍半工半讀,同時念大專,晚上沒課了才過來。白天客人不比晚上多,我一人也能忙活開。偶爾小軍提早走,只要活兒不多,我都睜一眼閉一眼,讓他穿戴好了從后門撤退。這小子現在處對象呢,既然被他一口一個師傅叫著,就得有點師傅的樣兒,該行方便給行方便。別看就比他大十來歲,小軍對我基本跟對爹差不多,遞煙勤著呢。好些次在我顛勺的時候,他也把煙塞我唇縫里,惹我揮手,別耳朵上,別著。煙灰撒鍋里可是大事兒,這幫主顧沒一個好伺候的,好些都是回頭客,店既然小,生意就得瓷實。別說掉點煙灰了,就是落根頭發絲兒,牌匾也得讓人燒了又踩。從業十年,我心里有桿秤,干一行就愛一行吧,愛一行就敬一行,不說給理想敬杯酒,也給自己的營生提一杯,不管咋說,這是眼下活命的道兒。今天上午小軍沒來,是個冷天,老板娘沒使喚我,自個兒去把門前的雪掃干凈了,回來把兩手縮進左右兩只套袖里,巴巴等人上門。第一單是對要吃鲇魚燉茄子的小兩口,快晌午了,男的穿個大紅羽絨服,橫眉愣目,一字一頓問老板娘,就要吃鲇魚,有沒有?老板娘旋風似的下單,旋風似的走人。走前把單子甩給我,我一清二楚,店里沒備鲇魚,她打車現去買了,意思是讓我先可別的菜做。小兩口親親熱熱往包廂里鉆,一路嘀咕著。這頓一百能下來不?說實話夠嗆,三個菜,除了鲇魚還有一個鍋包肉、一個焦熘干豆腐。干豆腐倒是沒漲價,這玩意兒死便宜的,飯店不上利潤。鍋包肉可就兩說了,豬肉趕俏的時候,價格緊追牛肉,里脊還不好留呢。我回廚房掂對這倆菜,都是快菜,一個靠炸,更主要靠熘汁,一個靠燜,掌握好火候就問題不大。鍋包肉第二遍扔鍋里復炸時,老板娘把個濕袋子扔進后廚,打開看,一大一小,兩條鲇魚活蹦亂跳。我這邊招呼小孟端菜,那邊給鲇魚沖洗干凈,魚泡魚子留在別的盆里,再給魚左右橫切三刀入味。鲇魚燉茄子,吃死老爺子,這菜點得讓我都有點食欲了。給魚大火收汁時,我走到后門,抽根煙張望,裊裊紫煙混合裊裊炊煙,都是人世間的熱乎氣兒??惹迩蛔永锏挠蜔?,心想,今兒這雪,下得有鼻子有眼,看吧,到晚上還得有人要硬菜。

晚上小軍來了,幫我對付過晚高峰,客人比雪片兒來得還密實,攏共十張桌,翻臺就上人。東北幾個叫得出的燉菜,一晚基本過了一遍。下料的時候,我不說話,讓小軍說我的步驟,這樣學比記菜譜來得形象,當年我師傅就是這么帶的我。在這兒做菜沒那么講究,跟小軍也這么說,咱們培養的,主要是抓作料的手力、察火候的眼力、記步驟的腦力。除了幾個老菜得尊重規矩,其余的感覺來了,你可自由發揮。九點來鐘掂對完最后一個菜,小軍要回去,這點兒一般不上人了。剛把外套給孩子披上,老板娘進廚房,親自給遞了張單子。我一掃,罵出聲。她翻著白眼仁兒說,老楊,你看著辦。我勸了,沒勸住,客人硬要點。我說,咱不會做。老板娘看了看后廚要收攤的架勢,說,沒啥活兒了,給做一個吧。我不嫌利潤小。我說,你是不嫌我歲數長。她走后,尋思尋思,我問小軍,沒人等你吧?他說沒有。我決定讓小軍留一陣,這菜八百年沒人點一回,可就算它千年沒人點,點一回,也是為難廚子。這時我發現,小家伙根本沒走的意思,他把圍裙重給我扎上,一手抓一個雞蛋,淀粉袋預備好,拍在了桌案上。我讓他先把雞蛋打勻了,少放點鹽,完后擱淀粉,打成淺色糊糊,顏色要均勻。找個地方,我坐著歇會兒,看他干。掂一天大勺,膀子得歇歇。

聽著筷子碰盆的嗒嗒聲,我有點起印象,約莫一個月前,也有人點了道折磨廚子的菜,也點在客人都基本走得差不離兒、飯館沒理由拒絕他這一單的節骨眼上。上次,是雪衣豆沙。店里沒備現在大飯店里基本都有的電動打蛋器,還得憑人工,將蛋清打出云霧狀,累得我邊用勁邊罵娘。等雪衣豆沙出鍋,小孟來取,我把她支使到一邊,堅持自己上給顧客,主要我想看看,快關門了,是什么樣的人物在大晚上死饞這口甜食。我預期是個胖老娘兒們。撩簾一看,卻是個穿黑皮夾克的窄瘦背影。這人折磨廚子不算,還有點擾民,桌上跟著他放了個戲匣子,咿咿呀呀響著早沒人聽的二人轉。什么一更里三更里的,月牙兒出個沒完。當時天還沒今天這么冷,一湊近,聞見那人身上一股餿味兒,看頭發都趕黏了,一縷縷地藏進他發黑的藍襯衣領口里?;厣砀习迥镟止?,是花子吧?老板娘說,要不看他又點了個熘肉段,高低不接待。我倆一起看著這個背身坐著的,仿佛美食家般緩慢動筷子的中年男人,誰也沒說話。這么個場面,花子聽戲,叫老菜,多少有點耐人琢磨。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分明在慫恿,你上前攀攀話?我搖頭,認人你比我強,下次這孫子來,就跟他說沒有。本來菜單上也沒這菜,現在幾個飯店還給做雪衣豆沙啊?下次要再給我遞這種單子,你直接扣我錢完了。這工費的,不夠治膀子的呢。老板娘說,行,我記住了,咱店里不會做雪衣豆沙。而后她頗為殷勤,居然給那花子去續了兩回水,倒水時,眼神左右騰挪,就期待那人抬頭看她一眼。那人也奇,整個店里,除了自他戲匣子放出的腔調,就只有他嘴里若有似無的咀嚼聲,不說話不念語的。等熘肉段出鍋,也是我給他端的,這人只吃兩筷子,擱下就走。自己擦凈了嘴,留下桌上還剩半盤的幾個胖乎乎的雪衣團兒,慢悠悠甩張五十到前柜。

在指導小軍如何做一道酥黃菜的時候,我基本篤定,今晚菜還是那個人點的。小軍額頭上沁出層白毛汗,煉糖,就得這么費工夫,不然哪拔得了絲?切成菱形的雞蛋餅塊,又哪能在當中鼓起膨脹的小肚子,一咬一個嘎嘣脆?和雪衣豆沙一樣,酥黃菜也屬于紅白喜事上的宴席菜,現在少有飯店會在菜單上明標出這倆菜了,會做的廚子少是一方面,主要是沒有認真學習這道菜的動力。費時費事不說,也不上價,客人一多,這倆菜基本屬于墊底上的,想吃它們,你需要的不僅是鈔票,還要有種運氣。小軍要端菜,我攔下他,問,學會了嗎?小軍說,會了。我說,記住,往后不碰上緣由,咱不給做這菜。廚子不是下人,不是讓人欺負的。他說師傅,記下了。我又說,如果往后你喜歡的姑娘愛吃,可以給做。小軍傻呵呵笑,笑的時候,嘴唇上邊那點剛長出的絨毛根根都鮮明。我說,回吧,明天看天氣,還下雪你就晚點來。把腰間圍裙解下,我從前門送小軍,順道給客人上這道酥黃菜。這個時候,老板娘在收拾最后走的一間包廂客人剩下的桌面。小店里冷色的白熾燈,照在被人一腳雪一腳泥踩得鬼畫符般的瓷磚地上,小軍掀開的膠皮門簾上,油污浸透了每一寸。終于讓我看清那人的臉了,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端上的菜。桌上還是擱著戲匣子,這回他沒點熘肉段,要了瓶富裕老窖。我算明白老板娘為啥不顧惜我命長短了,這他媽還真算個主顧。菜上桌的同時,我被這人給叫住,他叫人的方式是,酒盅往下一磕。

這男的長得真他媽好看。丹鳳眼,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頦有模有樣,帶點尖弧度。這是我心里第一句話,我扭過頭,想看看別處,每當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時,我就讓自己看看別處。男人抓了抓落在眼前的臟頭發,從兜里往外掏東西,掏半天,還是張皺五十。將鈔票按住了,往前移給我。我說,爺們兒,什么意思?他說,辛苦錢,上回加這回,燒這倆菜不易。聽嗓音,這人更受端詳了,磁性男低音。就是他手勢有點別楞,按著錢的那只手,小手指上蹺,每個指頭都蔥白似的,干凈細嫩。我說,不收啊,不行。顧客是上帝,老板娘要看見,該埋汰我了。他將錢留在我這頭,手縮回去,說,師傅,菜真好。我說,別人說好,我信。你好像不是來吃菜的,是來給我考試的。他說,還有別人給你考試不?有沒有其他人,這陣子,點過這倆菜?我說,有你一個就難拿,還想來個祖宗?他追問,你記憶力好不好?我左右倆眼珠子仿佛左右倆筷子,沒客氣,上前嘗了一塊他叫的酥黃菜,噼里啪啦在嘴里碎開,慢慢嚼著。意思是,店小,利薄,人辛勞,往后少登門吧。我希望能在職業生涯里少記住你這樣的,祖宗們。

上午給美光把今年的取暖費交了,頭天我跟老板娘打好招呼,說今天晚點去,小軍會先去飯店開門,頂一陣。交完錢我順道買菜,車停在前妻家樓下,拎了兩兜柿子豆角,給送上去。美光在家,敲開門,沒讓我進。不進就不進吧,她睡眼迷離給我開門,頭發該是新焗過,一股藥水味兒。離上次見她得有快一個月了,有些話想找她說,昨天好容易通了個電話,問她家里熱不熱,她急著掛,只撇下句沒錢。我來是想告訴她,錢交了,別過兩天屋里突然熱乎了,你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再見到,再聽到門縫里有隱約的男人呼嚕聲,忽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覺到沒味兒。過了快十年,離了三年,三年里我一天也沒從心里把她放下過。為什么放不下?因為總覺得虧欠,覺得美光是因為跟了我,才沒把自己日子過好?,F在她找了人了,按說我不該再來,心卻憋悶得比平時不見更厲害。門里,美光披了件男式羽絨服,光腳踩在地上,哆哆嗦嗦接去兩兜菜,對我說,上次拿的還沒吃了,往后別帶了。我扭過頭,看向天光昏暗的樓道,再扭回來,說,干啥跟個連取暖費都不給你交的???她說,你少管。我說,行,我犯賤。再不登門了。她說,死不死啊你。我說,不嘮了,回去跟人睡覺吧。剛走出幾步,身后兩兜菜被扔出到門外。我原地點根煙,回頭看了看,等煙抽沒,再輕巧走回幾步,菜還是得帶走。

又回店里,這趟路不好開,早起天兒還出點太陽,這會兒先是下雨,后又飄雪,雨刮器壞了半扇,視線模糊不清,輪胎也常打滑,給我氣得連按喇叭。店里卷簾門剛打開,小軍一人坐在柜臺后頭,看老板娘的黑白小電視,他想跟我搭話聊會兒,我沒心情,直接進后廚備料。快中午了,零星兩桌客人來,都不是來正經吃飯的,菜沒點兩個,大綠棒子要得勤,就指望在我這小店兒里貓會兒冬。我和小軍都在柜臺后擠著,看電視里的福利彩票兌獎,那些黑白的小球一個個,從軌道里滑出,它們沒啥心事,球能有啥心事?管蹦跶就完了,不會想到有多少個人家在指望它們,搏把大的,好讓自己的人生回春??腿斯醇绱畋惩庾?,小龐就顧著按她那個破手機,半天叫不答應。也是,小丫頭片子都不聽我的,都是員工,誰管著誰?小軍去挨屋收拾桌了,剩我一人繼續盯球,心想,要是我也能中五百萬,高低給美光接回來。算了,不接,她是人家的了。要有五百萬,老子找個更好的,先在市里買套樓,再自己開個小飯莊。等那些大姑娘來管我要微信。這么美滋滋地想,眼前總閃過美光的臉。嫁我時,她也是個大姑娘,笑起來眼睛細瞇,一條縫,罵我時,大眼睛撲閃,跟那個雷電霹靂似的,真帶人愛。雪下紛紛,雨落纏綿,中午好似黃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啥時候紅的眼圈,好在沒人看見。美光啊,凡是進我店的男女老少,不知道點個啥菜好的,我都能給掂對出一兩道他們可心的。唯獨對你,過十年了,也不知道你愛吃啥菜。真是我的失敗。節目結束了,我一口嗑一個老板娘留在盆里的奶油瓜子,看著客人走,看倆服務員走,看小軍也走,擅自都給他們批了假了。一會兒就準備關門,等晚上的吧,晚上再開炊煙。有人在門口徘徊,我沒理會,徘徊沒用,進門也沒用,今天老楊也拿一把,任誰不伺候了。

張廷秀啊啊啊,那人進屋就啊啊個沒完。只見他把頂破帽子一摘,拿眼在小屋里掃一圈,自己找了位置坐,卻是正對著我。手指敲在桌案上,說不準是敲打我點菜呢,還是敲打自己唱的節奏點兒。我也用眼掃全了他,戲詞兒還真想起來一句,這叫二目細打量。祖宗又上門了,祖宗今天穿的比前兩次還不如,毛衣領都開針了,皮夾克也破了兩塊,一塊棉啊絨啊都沒有,破塑料單衣。手指上每個關節,紅通通都跟那個山楂果穿手上似的。腳踩二棉鞋,在一看就不合身的黑棉褲下緊著騰挪,是在桌底下也打著鑼鼓點兒。我疑心,這人真是個花子。

師傅,勞煩你過來。他客客氣氣說話,我不能不應承。走到他桌前,與其相對坐下,把話說到頭里。師傅我今天沒心情,你也看見,店里沒人,眼瞅要關門。你要是想再考我一把呢,趕緊,回家找點別的樂子玩。我做了個送客的手勢,這人微微一笑,沒回嘴。坐對面,又是白天,看得更清楚,他臉上一點不顯臟,四十左右,渾身有股不知打哪兒來的文氣。兩手交叉一處,一會兒擱桌上,一會兒整整自己的領子,想起衣服不帶扣,于是整整飛了線的毛領,眼睛清亮跟孩子似的,像想跟人要塊糖。

師傅,我不點菜,也不用你受累。要瓶酒行不?想在你這兒坐一會兒。他說。我問,要啥酒?他說,二百以里的白酒吧,我想多坐會兒。我回柜上給他拿了瓶君妃,瓶上的美人像看著是昭君,英姿颯爽、紅襖抱琴的,我和他都瞧著溜了神,不知不覺,兩盅各自給倒滿。我提杯問他,能行???請我喝酒。他咬咬牙,行啊。我說,給你炒倆菜吧,回來下酒。他按住我的胳膊,別炒了,整點花生米、小涼菜。我端兩碟小菜回桌,順道給卷簾門全拉下來,屋里沒點大燈,就他這張單桌上,亮了棚頂一個燈泡。酒杯一磕,頓時生了交情。他還在那兒咿呀著,我聽不清,但來點興趣。問他,兄弟,你是唱戲的?他卻只報了自己的名號,合著他這名就該傳滿神州似的。劉文臣,幸會。他來個倒裝句,整得我一愣一愣,舉杯和他碰下說,楊義,在下。

劉文臣緩緩夾起一顆花生米,嚼著說,一個霹雷一個閃,瓢潑大雪下得歡。我說,這都啥前兒了,還打雷。他說,差不多差不多,風雪撲面,天不好。我發現他雖然背對門坐,卻總回頭往門瞧,不回首,門外但凡有點動靜,也豎耳朵細聽,手握酒盅,盅面兒一直隨手在顫。我問他是不是在等人。他說沒有。我倆都沒說話,他又重復了一遍,沒有。突然抬頭盯我說,師傅,這瓶要是喝不完,能存你們柜上不?我下回再來還能喝。我樂了,小店沒這項服務。我知道他咋想的,別看眼前叫劉文臣這個人小詞兒一套一套,此刻他兜里要能掏出超過三百塊,都算我這些年白干服務業。再細端詳他,記憶有點恍惚,一時驚覺,好像真在哪兒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得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從部隊轉業回來,在本市一個大酒樓里給人做學徒。也是冬天,酒樓年底聚會,我們這些干廚子服務員的,都有機會坐一桌,那時不興看電影唱卡拉OK,請了一臺戲班子在酒樓二層搞演出。我當時顧著追求當服務生的美光,上個菜,就緊著給她夾一筷,美光則和邊上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拍手笑不停。后來有一男一女唱一副架的上了臺,男女各著一身藍,比起前頭那些唱神調的、偶爾還甩兩句粉詞兒唱丑角的,別有番風采。上臺先亮相,女的水蛇腰、鵝蛋臉,眉間帶蹙,那叫一個俏。而美光這些十八九的小姑娘,注意力都集中在男角上,我死瞪了臺上一眼,那小子眉飛色舞,舉個飛花邊的小扇,左右騰挪,舉手投足都是彩兒。為和美光套近乎,我也問她,這啥戲?一點不招笑。咋都目不轉睛,迷上了?美光說,閉嘴。我說,不閉,我文化淺,你給講講。她大致講了一回,我沒太記住,只顧著瞧她上下合啟的紅唇與銀牙,還有那雙隨講述偶爾泛出杏紅色的眼圈。聽她說起這出戲,男的結局掉河里淹死了,兩人到底沒成。傻玩意兒,我沒忍住鼓個巴掌,惹當時美光給我這頓踢。

知道你是誰了,也知道你為啥落魄了。我心里說,給他斟了回酒,不老藝術家嗎?落魄了,應該。他跟我始終客氣,大哥,我自己來。我攔住他擋酒的手,意思是今天就給他這瓶造干凈了,還想存柜上,瞧不起我的量啊那是。劉文臣再度回了頭,門簾上紋絲不動。我說,痛快點吧,愿意嘮啥你就嘮。估計你也沒啥朋友。他被我說中,臊眉耷眼一笑,這是我第一回見他笑。別說,笑起來,真有點過去名伶的意思,怎么形容呢,凄苦。就跟他昨天還在周扒皮家做長工似的,今天剛得解放,時時處處都把自己放得低。大哥,我是在等個人。他說,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等來。我說,等的是我店里主顧?是的話,幫你留意就得了唄??茨氵@支支吾吾的。劉文臣說他不確定,好些年沒音信了,來我這兒等,純屬碰大運。

我懷疑這人和老板娘同病相憐,我給這病起了個名,浪漫病。這病犯在小軍身上,屬于正常年紀正常毛病,就怕犯在這些四十啷當歲的人里頭,老房子著火,不燒完不算。問他,是等女的吧?他點頭,等我瑞蓮妹妹。我說,名兒挺老派啊。你名兒也是。都是藝名?他說,瑞蓮是戲名。師傅,其實我問過你。我說,你問我啥了?他抿口酒,辣得五官拘在一處,好半天閃動舌頭,說,我問過你,雪衣豆沙、酥黃菜,最近還有沒有人點過。我說,真沒有,那女的也是廚子?他笑出排白牙,還拘束地擋擋嘴,德行。劉文臣給我斟回一杯,說,等的是我一副架。當年在劇團,我倆約會,下館子,她就得意這倆甜的,女同志嘛。好些飯店不愛做,但還沒有不給做的。這些年,是好多店都不給做了。有幾次我提出加錢,給做一回唄。后廚師傅舉個大勺,上桌就要我。我心里也有數了,想吃它們,需要的不僅是錢,還得是份運氣。師傅,你是這一年里,給我做這倆菜的第一個廚子。我感謝你。謝你給我留了念想。人能找著個等的地方,也是種幸運。我起了興趣,憑點倆菜就敢找人,敢死等,浪漫病晚期啊。我這也不是治病的地方。問他,還有什么憑證?他手指落桌面,輕點兩下,哼出句九曲十八彎,等在藍橋啊——

現在什么營生?我問劉文臣。他指指自己鼻梁上一塊,還帶點沒洗凈的紅彩印兒,說,十五進戲校,十八進劇團,給人唱下裝。總往地方上跑,忙的時候一天趕三場,村里老人多,聽正戲的多。后來我一副架走了,剩我自己,只能唱小帽,偶爾打打板兒。再往后,劇團里也吃不下飯了,開始跑洗浴中心,跑俱樂部?,F在這些地方也不要唱戲的了,觀眾不聽,他們想聽我唱流行歌曲,唱粉詞兒。學過,不喜歡,上臺不會浪,眼下吃飯就艱難點兒。昨晚上,給唱的《上北樓》,師傅要還活著,聽我唱這個,能再給氣死一回。我拆他臺說,愛聽啥就給唱啥唄。學學我,客人點啥我做啥。之前你不也給我出過難題,再煩再累,也給你做了。跑江湖的,腰板不用溜直。江湖江湖,將將糊口,別說你還是做戲的。劉文臣嚼完一口花生米,又把杯里干了。他說,我不是這么想道理?,F在大家都在禍禍她,老人護不住,年輕人可勁禍禍,禍禍輕賤了,再嫌棄她。事情不是這個道理。你說呢,師傅?我愛她,我不忍心。不信你考我一出,看我丟沒丟手藝。店里咋一直沒上人?過去我在哪兒唱,哪兒的生意紅火,就是出白活兒,跟其他出殯的人家唱對棚,也沒讓主家丟過臉。師傅,我來一出吧,當答謝你,給你熱熱場子,會有人聽了進來吃飯的。

我越聽越糊涂,禍禍誰了?他愛誰?。课覕r住劉文臣說,別著忙,今天下午就咱倆,上人得等晚上了。樂意唱,一會兒等我聽沒意思了,自己擱這兒哼哼去。作為東北人,我對二人轉始終沒啥興趣。像劉文臣說的正戲,估計我媽活著還能是他一個聽眾,我一點不指望憑他能招人進門消費。他讓一步,說,師傅,我重點還是等人。唱一嗓子,萬一她路過聽見了呢?師傅,打第一回過你這兒,站在馬路對面,我當時眼淚就掉了,就跟看見當年我倆唱過戲的臺子似的。打聽一下,這名兒誰起的呢?是老板娘?浪漫。藍橋,是我倆當年唱響了的一出老戲,我來魏奎元,她去藍瑞蓮。那陣我們總一塊兒,隨團里,坐長途汽車到外地演出。人家在當地等得急,我們沒時間換服裝,去之前都換好穿在里面,外披大棉襖。她家反對她唱,要是知道和我好,更不能放她出門了。在人前,只能小心著去關心她。戲服單薄啊,車上心疼她冷,就偷摸伸進袖子攥個手吧?,F在我都能想起來,她小手冰涼在我手心里留著的感覺,真想人皮能給脫了,也罩她身上暖和暖和。她氣管不好,唱久了好咳嗽,一到臺上,找個機會,我總暗地里掐她一下,讓她歇會兒,我把詞兒給多唱點兒,她不就能輕松了?一到臺上,她就沒理智了,我們都全情投入,終成眷屬沒少唱,相思之苦沒少唱,我巴望《藍橋》能少唱兩回,這戲苦到家了,結尾也沒成全人。偏偏她愛這戲,觀眾也愛點,總唱總唱,唱成讖語了。后來我想,有些戲做多了,你的命就被戲的命給改了。結多大緣分,留多大遺憾。她和我鬧了別扭,幾天沒來團里,到我想通了,想她想得不行了,人家退團,結婚了。嫁了個干工程的,沒少挨揍,再后來,不見我了,她音信皆無。

他低下頭,看著桌沿兒,盅里的酒有些沒倒好,灑出去了,他用手將它們抹平、抹干。劉文臣抬眼,他眼珠已全成通紅,像兩只紅彩的玻璃珠。我上前夠了下他的肩膀,拍拍,好些事都時過境遷了。他說得對,人和人之間,尤其講究緣分。我說,你覺得能在這兒等著她?他說,我們好的時候,約定過,唱一輩子《藍橋》。我說,興許她改了行了。不改行,興許也改了口味。人家不愛吃這倆菜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一瓶酒已經下一半,他整個人的狀態也有所改變,不再怯生生、低眉順目,而是美滋滋的,似乎還身處眾星捧月的舞臺上,眉間跳躍俏皮和得意。

我說啥你都跟我對著唱,是吧?他笑笑。我說,得幫你看清現實。他說,用你???一個廚子,做的也是不上臺面的菜,和我唱不上臺面的戲一樣,高哪兒去了?我將酒瓶和兩個酒盅挪開。門簾被人掀動,小軍頂著一腦袋雪,先鉆進來,后跟著個戴白耳包的小姑娘。兩人有說有笑,在門口停下,不往里走。小軍叫我,師傅。我沒看他倆,手向后擺了擺。劉文臣臉上倏然出現的期待,隨之消失。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站在面前的我,沒半點懼色。

你說誰不上臺面?我看著他。小軍過來勸,喝多了這是,坐下坐下,一個花子,師傅你跟他較勁。我看了眼小軍,余光里剛進門的女孩神色鵪鶉一樣,頭直向毛衣領里縮。猜測小軍在背后沒少跟她說我脾氣不好,現在她得到了印證。夜晚要來了,窗外開始出現街燈的光亮。小軍估計是想趁這會兒還沒上人的工夫,帶小女朋友來個暖和地方,兩人避避風,好說話。劉文臣含笑看我怒,看我消氣,再看我坐回原位。這些年在外伺候人,他估計也沒少挨揍。此刻他卻像個對人情摸透看破的、把這出戲唱過千萬回的角兒,手拿把掐,眼里甚至有憐憫我的意思。

我跟小軍說,去,找個包廂,可一個點兒相處?,F在四點,五點咱倆后廚集合。這一小時,前面發生啥,你都不要過來。劉文臣說,師傅,我想坐到關張。我說,五點你必須走。五點老板娘要來,見你一人霸占一桌,趕你不說,也得呲兒我。你不要臉,我得要。他慢悠悠移回酒盅,視線追蹤遠去的一雙小情人,抿酒,兀自唱戲文:咱二人青梅竹馬情不斷,兩小無猜心相連。多年不見盼相見,天賜良緣在今天。我摩挲把臉皮,勸他,走吧,你等不著。日子還長,換個人喜歡,死等沒好結果。他說,魏奎元等到三更天。我說,我們十點半就關。他說,沒事,我在門口守。我起身搡他一把,賤不賤啊你。他梗著個脖兒瞅我,臉上還是笑么滋兒的。我說,賤到家了。知道你咋賤的不?他說,不知道。我說,人家指不定都和別人過上了。挨揍咋的啊,樂意挨揍。受凍咋的啊,樂意住冷屋子?,F在想起過去時候的好了,過去他媽干啥了?這會兒來精神,知道你這叫啥嗎?叫生生靠涼一桌好菜。門簾又動了,劉文臣僵坐著,感覺他心神穩了一些,喝酒速度更慢。我撇撇嘴,起身,招呼客人。一個大爺帶四個大媽,風風火火進店,張口問,有沒有熱乎菜?那能沒有嗎,我用手擋著酒氣,扯嗓子叫小軍,叫三遍不來。劉文臣小聲提醒我,孩子聽話,前面發生啥,他都不過來。我把他攀過來的手推開,跟客人說稍等,我們剛開門,給老板娘去個電話,稍等啊。電話里老板娘也喝高了,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跟我說就到,一會兒跟我說,明天怎么怎么的,一會兒還問我,有沒有對象。問完哈哈樂,電話里有男有女,也跟著嘲笑我。好在電話剛掛,小孟就帶著小龐到了。把客人交給倆姑娘,我挨個兒站包房口喊,不敢進去,只能喊。軍啊,提前上崗吧軍。喊完一圈沒動靜,回廚房看后門開著縫,知道是小軍帶姑娘蹽了。

灶火擰開,熟悉的油嗞啦響,讓我找回過日子的主心骨。前頭動靜聽不著了,此刻周圍只有肉和蔬菜、醬和豆油。一張張送進來的菜單子,是我同外界唯一的聯系。沒有小軍幫手,我很快浸在了油與火的世界,機械而專注地掂對菜品。之后幾個鐘頭里,我做了幾十道菜,伺候了十多桌客人,小軍什么時候出現的,沒有察覺。他伸出在外頭凍紅了的小爪子,想替我接手時,我說了聲反對的嗯。小軍在我前后左右忙活,孩子今天心情屬實不錯,小曲兒一個接一個,是流行音樂,我聽著也帶勁。腦海中卻更多回響著一些遙遠的音符。小時候我媽聽的戲匣子里的動靜,小時候過年,村里戲臺上的鑼鼓點兒,以及那年酒樓聚會,劉文臣鼎盛時期,獻給所有青春少女的《水漫藍橋》。把最后一張單上的最后一道菜送出后,我和小軍一同坐下,點上兩根解乏的煙。他不唱了,我問他,打算結婚不?

還沒到這步。他輕聲回答。我好像能透過他干凈的黑眼仁兒,看見那個小姑娘與之心心相印的一雙注視。小孟進來了,神態發蒙。我問她咋的。她說,有鬧事的。小軍迅速扯下圍裙,我囑咐他,好好說著,別急眼。孩子沒回頭,跟小孟挑簾出門,剩我繼續抽煙,預感隨上升的煙霧一起,薄弱地被糾纏住。一根抽完,小軍沒回來,前面突然傳來掀桌子的動靜,盤子、碗,不知什么給碎了,聽響兒,碎的還不止一個。搟面杖別進腰里,我動身,越往前走,響聲動靜越大。

劉文臣讓人給揍了,呈大字,躺在一堆碎瓷片里不起來。小軍不知為啥,在幫他抵御更多的拳頭。對方是兩個喝紅臉的大哥,他倆開出租的,我熟悉,總過來吃飯。我替下小軍,攔在當中,問到底因為啥。一個男人指著小軍說,問這小X崽子。小軍嘴角掛著一縷血,看樣兒腫得不輕,不知道牙碎沒碎,可到底年輕,沒太吃虧,說話的大哥也被造了個烏眼青。小軍說,他們讓他閉嘴。他說,不能閉啊,閉了我對象該接收不著訊號了。我看看地上的劉文臣,同小軍合力把他拉起來。劉文臣像暈厥了,都這樣他嘴里還唱,不怕更深夜風寒,不怕雨大河水漲,懷抱橋樁,我等瑞蓮。

開春,飯店到了淡季,客人不再扎堆兒來,等到飯口也都是一股股散兵游勇,翻臺速度慢不少。下午兩點以后,店里只剩一桌大爺沒走,坐大廳,菜盤都給移到桌邊,騰出地方四人打娘娘呢。老頭們相當節省老保,不玩錢,玩彈腦瓜崩的。有個大爺連當五把娘娘,被彈得腦門兒通紅,抽牌動作一把較一把狠,我在旁看得直憋笑。老板娘捅咕我,賣啥呆,桌撿了去。我說,小龐小孟呢?問完轉頭看看,倆姑娘又跑沒影了,小軍則根本沒來。剛要把一盤只剩了蒜頭蔥葉的熘肝尖撿走,大爺攔住我,別撿啊,還有汁兒呢。我說,再給拿個饅頭蘸著?不是我說你,大爺,你都吃幾碗米飯了,老年人吃多了,容易積食。大爺說他是死活吃不下了,汁兒味道挺好,拿回去做炒飯,又是一頓嚼谷。我說,早說啊,汁兒我收薄著點兒多好。不行給你兌點水吧。他說也行。老板娘跟到后廚問,是不心里樂呢?我說,樂啥?她說,刷碗容易了唄,挺知道心疼自己啊楊師傅。我說,我心疼那大爺。他這把牌不好,坐他對面當娘娘那個大爺牌興起來了??窗?,等他也當上娘娘,得被對面老頭給崩死。她笑笑,問我,你下午準備干點啥?也沒啥客人了,陪我去個地方啊。我看著她說,加班錢另算。她照我肩膀來一下,說,還美的你了。

老板娘領我去了她家,我在門口躊躇半天,跟每次登門看美光似的,感覺是有點感覺,信心到底不大。她在門口脫好鞋,看我這樣,先啐了口,問我把她當啥人了。我只好進門。打量她家,收拾挺立整,瓷磚地溜光水滑的,每塊沙發都匹配著一塊布簾。陽臺擺滿高低不等的植物,有些開了花。我不懂,近些端詳,花兒被伺弄得不錯,有模有樣,綠的油潤有光澤,紅的鮮艷惹人眼。目測老板娘還是獨居,上廁所時,我只看見一個牙缸、一把牙刷,晾衣架上也沒有一件男人衣服。老板娘跟我說,幫做倆菜唄,一會兒我姑娘過來。我一時頗為失落,盡力不露在臉上,問她,咋不讓我在店里炒好呢?那多方便。她說,這樣顯得誠心。我沒再問,怎么算誠心,怎么算不誠,誠心又誠誰的心。老板娘在廚房給我打下手,發揮平日小軍的作用,給土豆茄子洗凈各打了皮,沒一會兒土豆的細絲、茄子的滾刀塊都給切好了。我這邊把油坐上,準備爆鍋,整個地三鮮,卻被她搶在灶前,自己給下了蒜。我問,又不用我了?她拿鏟子在鍋里翻騰,說,楊師傅,想勞煩你個事。我說你提。她說,姑娘愛吃雪衣豆沙。看我面子,能給做一個不?我說,這么個誠心啊。她說,姑娘判給她爹,平時我見不著。孩子中考剛完,娘兒倆能好好見個面,想給她整點可口的。平時你給自己孩子做這菜不?我說,沒孩子。她直勾勾看我,你沒孩子?我說,別瞎想啊。我前妻身體不好,我也沒因這點挑過她。她抿嘴一笑,說說唄,楊師傅,和前妻因為啥離的,當我心疼員工。我說,可拉倒吧,你心疼我讓我來做雪衣豆沙?我問一嘴,你家有打蛋器沒有?

一個地三鮮,一個酸菜白肉粉兒,一個雪衣豆沙,三菜一湯標準量,一湯是紫菜蛋花。把廚房簡單歸置好,我預備走人。老板娘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放的是光盤,還是那部黑白老電影,什么什么藍橋。突然感覺,一切似曾相識,又已相去甚遠,過去和美光,也是這樣,我做飯,她看電視,等做好了叫她過來吃。后期美光吃我做的飯,動靜越來越小,我也往往累得沒有話。有回吃著吃著,一樣是紫菜蛋花湯,她把眼淚滴在了湯勺里。我沒問因為啥,現在我百思不解,當時為啥沒有去問問。老板娘也在淌淚,電視里放著首熟悉的歌,在我的知識范疇內,聽出是《友誼地久天長》。我鬼使神差走到邊上,和她一起坐下看。老板娘說,和我前夫,第一回看電影,看的這個。最后一回看電影,看的也是這個。我說,有點念想,挺好。不有那句話,忘記歷史,等于背叛。咱不背叛自己的歷史。她自顧自說,最后一回看的時候,有女的一直給他來電話。他外面早有人了,有人也不背著我了。我問,電話接了?老板娘抽出來幾張紙,按在鼻子底下說,接了。我嘆息一回,感覺手上應該有點動作,猶豫合不合適。老板娘轉臉看我,等會兒你也一塊兒吃吧。我說,別,娘兒倆見回不易,說點心里話。她說,我覺得是時候,讓我姑娘知道你了。

我還是沒坐多久,聽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喊了我幾聲叔叔,留下她們母女,自己回店里。道兒上,不覺哼出《友誼地久天長》的調兒,連等紅燈時,指頭也在方向盤上敲打節奏。這個時刻,讓我想起劉文臣。春天總會來到的,春天這不來了嗎?要耐心等候命運的轉折,起碼當它轉折時,讓命運知道你在,沒溜班兒。眼前浮現出劉文臣最后一回躺在店里的畫面,真想再見他一回,好好跟他說道說道。我上回狀態不對,也趕在人生的凜冬了,現在則自信能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開解他,兄弟,你等的其實不是藍瑞蓮,是你劉文臣自己。到店,發現門鎖開了,小軍一人坐在桌前,剛灌下一杯啤酒。我納悶他怎么這個時間過來,坐他對面,看看桌上,已空掉四個綠棒子。小軍給我挪來一瓶,說,師傅,她考上大學了。我對嘴吹了一口,好事啊。他說,是,好事。她給我蹬了。我陪他又喝了一大口,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得給自己留出緩兒。小軍笑了笑,他臉上又是紅又是青,兩只腫眼泡。才發現小軍今天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我的徒弟或兒子,更像個經風經雨的爺們兒了。過去我從不這樣認為他。小軍是好孩子,話少,靠譜,聽吆喝。到底是孩子?,F在他則和我平起平坐,酒瓶相撞,發出清脆的動靜,人眼底有了虛浮,說,我很難忘記她。剩下的酒很快喝空,店里還沒上一個人。我把外套給小軍罩上,說,走,帶你出去散散心。他看看墻上的鐘點說,快到飯口了。我說,今天老板娘有事,過不來。就算她問起,也有你師傅扛著。小軍說,師傅,別讓你難拿。沒事,我酒散勁兒了。我心滿意足一笑,難拿不難拿的,反正師傅算給老板娘拿下了。

到澡堂和小軍泡了一陣,脫去衣服,小軍一排肋骨,我則已養出滾圓的小肚。他破涕為笑說,我也想要你這肚子。我說,也奇了怪了,干廚子的,其實沒那么饞,怎么就都個個范德彪似的。估計還是油煙,吸多了。小軍在池子里不住愣神,偶爾拍一下水面,打出水花,不知道是讓別人清醒,還是讓他自己醒神。我說,再泡就浮囊了,去大廳躺會兒吧。這個點兒,一般可以上節目了。洗浴中心大廳里,人也就四五個,我和小軍各自躺在鋪了白浴巾的躺椅上,面前是不大的舞臺,正演二人轉,一個唱上裝的,描眉畫鬢,一個唱下裝的,也涂了兩個紅臉蛋。不怎么唱,互相埋汰人,倒也能逗我倆一樂。我在意的是小軍,想讓他樂一樂,這個年紀上的事兒我經過,牛角尖一旦鉆不出,就是一輩子困厄。比如劉文臣吧。聽著插科打諢,小軍突然坐起,指著臺下一角兒說,師傅,那人。我順勢看,真是他,坐在幾個彈琴拉弦的人堆里,劉文臣呆滯地打著板兒。我留小軍繼續看,走到離劉文臣近點的地方,看清他邊打板兒邊嘟囔嘴,眼睛半瞇,一臉沉浸。劉文臣也看見我,點了點頭。等這出戲散了,他下臺,盯著我說,師傅,來了。我說,其實你板兒也打得不錯。劉文臣看起來,比上次還見瘦,臉色發烏。他說,有陣兒沒去你店里了。等我再給人打兩天板兒,就上你那兒消費。不知為啥,我心上一陣酸楚,想到小軍,更想到劉文臣上回同我說的一些話。我說,你放心。他問,放啥心?我說,要再有人點這倆菜,我高低來告訴你一聲。劉文臣一笑,又該用他打板兒了,拉弦老頭扯腦袋破口大罵,喊,都快他媽要飯了,還會朋友呢!和他握了一回手,劉文臣的手留在我手心里的感覺,竟和當年我握美光十分相似。他感激地抿抿嘴唇,說,師傅,我等你。我說,還有句話,好好等等你自己吧。他說,放心,咋也能活下去。

春天到了,雨季也到,云稍稍薄了一點,雨水就忍不住落下,砸得招牌上滴答作響。老板娘久不看她的黑白電影了,那臺小電視也少看,現在霸占它更多的人是小軍。中午又是一場不算硬仗的陣地戰,幾個菜信手拈來,意識到甭管做什么行業,你其實都希望能來點挑戰的事情,干我這一行,希望的是能碰上個給予你挑戰的客人。甭管當時怎么不情愿,其實不情愿的哪是費工夫,不情愿在于,又要開始磨煉自己。而長久沒磨煉,生活便要發鈍,心氣如果死了,鍋里怎么烈火烹油,也沒用。如果再有人點酥黃菜、雪衣豆沙,我一定會格外想去認識他、認識她。雨越下越大,東北下雨就這樣,總是陣勢連天,也總收場極快。我和老板娘、小軍,三人都在柜臺后賣呆,一家三口似的,默默眺望雨簾。小軍不注意時,我和老板娘眼光總會織在一起,不用言語,也知道她說什么,我想說什么。我最近都計劃給老板娘寫詩了,好些年不動筆,字都有點生疏,此時聽雨聲,第一句詩在腦袋里冒出得相當來神兒:一個霹雷一個閃,瓢潑大雨下得歡。這句話讓我心里抓撓,直想給小軍踹開,現在就朗誦給她。和老板娘含情脈脈的工夫里,小軍自個兒去后廚了,我都沒留意是啥時候進來人的,又是啥時候下的單子。

來到后廚,我打算接手,見小軍正玩命鼓搗盆里的蛋黃,黃澄澄的蛋黃不住旋轉,圍繞最中心一個無底的漩渦,直至沒有雜色。他停下手里活兒,抬頭看我說,這菜我學會了,能自己上手了。我匆匆趕回前面,見老板娘的身形正完整地擋住另一個身形。女人淋了雨,凍得哆嗦,老板娘給她倒熱水,后者雙手捧杯,不住說謝謝。拿外套出門,出店后我迫不及待,一個電話打給現在的愛人,我下半輩子的東家,跟她說,死活把人留住了,小軍手兒還是嫩,等我多買點雞蛋回去,雪衣豆沙也給預備上。老板娘嗤之以鼻,你咋知道人家要點?又咋知道我能把人留?。课艺f,信你男人一回。她在電話里沒聲了,我知道,這就是感動的動靜。提著一塑料袋雞蛋,走進浴池,服務員看看雞蛋,看看我,問,給存上不?我說不洗澡,我來找個人。

楊知寒,一九九四年生人。作品見于《上海文學》《芙蓉》《山花》等,部分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協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小說《大寺終年無雪》上榜中國小說學會二○二○年度短篇榜。

[責任編輯 梁 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