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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河山傳》:終歸是無處安身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謝有順 劉天罡  2024年06月17日09:40

《河山傳》首先吸引我的是它的語言,它的寫法。這部有點編年體意味的長篇小說,以時間為經,以人事為緯,如孟繁華所說,它在寫法上類似古代中國的史書,如《春秋》《左傳》《資治通鑒》等,是一部亦古亦今的現代小說,承襲了世情小說、筆記小說和志人小說的傳統。同時,它也有一種現代意識,寫出了對人的命運的憂思。它在寫法上更像《高興》《帶燈》,與《秦腔》《古爐》不同。《秦腔》《古爐》也許借鑒了福克納的寫作技法,亂中有數,如李文俊形容福克納的小說,“在開初時顯得雜亂無章,但讀完后能給人留下一個超感官的、異常鮮明的印象”[1]。技法上還有《尤利西斯》的影響,所以敘事常用進行時態、散點透視,生活像卷軸,不斷展開,完全是動態的,里面又有一個個獨立的橫斷面,這樣的寫法,賈平凹在《高興》后記中說,像陜北一面山坡上一個挨一個層層疊疊的窯洞,或是一個山洼里成千上萬的野菊鋪成的花陣,沒有耐心的讀者容易迷失其中。

很多現代小說都取這種寫法,如康拉德·艾肯所說:“人們當然總得要從河水里鉆出來,離開水面,才能好好地看看河流,而福克納恰巧是用沉浸的方法來創作,把他的讀者催眠到一直沉浸在他的河流里。”[2]賈平凹有意做出這種改變,是想反抗讀者的閱讀慣性,不愿順著他們的期待再講幾近傳奇的好看故事,他想探索新的講故事的方式,骨子里也體現著一種執拗的藝術精神。他在和我的一次對話中說:“我是有些倔,你要說我的散文比小說好,我就偏不寫散文而去寫小說,你說我小說好,我就又這一階段主寫散文了。經常有這種情況。”[3] 這種“倔”的精神,常常是藝術創新的動力。

《秦腔》《古爐》展示了賈平凹的一次大改變,他追求一種大處渾然、小處清楚的寫作。到了《帶燈》,又有不同,它是介乎細節與情節之間,疏密相間,其中的每篇小短文都可稱之為大細節或小章節,像是種莊稼,稀疏有致,小節與小節之間留有空白,每一節都有一個焦點,入乎小節之內而有生氣,出乎小節之外而有高致,小節與小節之間呼應了,又會生出新的意思。不把敘事弄得密不透風,小說也自然就好讀多了。賈平凹自己說,這是他有意從明清的韻致向兩漢的品格轉身:“我是陜西南部人,生我養我的地方居秦頭楚尾,我的品種里有暴力成分,有秀的基因,而我長期以來愛好著明清的文字,不免有些輕輕佻佻油油滑滑的一種玩的跡象出來,這令我真的警覺,我得有意地學學兩漢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風山骨靠近。”[4] 海風常常是柔的,大面積彌漫,山則像骨架,立在那里,一個闊大,一個堅硬,二者兼備、融合,缺一不可,才能形成新的藝術品格。《帶燈》如果沒有那些給元天亮的信,整個故事就會像一份調查報告,現實也會像那冰冷的山,骨感嶙峋,少了韻致。《河山傳》里也有一個人物,叫文丑良,他觀察社會,感懷人間,一聽他說話,洗河這些人的眼界一下就升華了。類似的意思,多年前賈平凹談書法時也說過:“岳王廟里有兩塊匾最有意思,一是沙孟海的,一是葉劍英的。沙是文人,書法剛勁之氣外露;葉是元帥,書法內斂綿靜。人與字的關系,可能是有缺什么補什么的心理因素。我是北方人,可我老家在秦嶺南坡屬長江水系。我知道自己秉性中有靈巧,故害怕靈巧壞我藝術的趣味,便一直追求雄渾之氣。而雄渾之氣又不愿太外露,就極力要憨樸。這從我的文章及書法的發展即可看出。”[5] 這個藝術自覺是很有意思的,它意味著某種靈動、華麗的文風不再吸引賈平凹,他一再提到喜歡上了中國兩漢時期那種史的文章的風格,對“沉而不糜,厚而簡約”的美學趣味有了向往,用意直白,下筆肯定,而且尖銳地面對現實、實錄現實。這不僅體現出一種赤誠的寫作精神,還有力地改造了小說的語言風格。

《河山傳》不乏這樣的精彩段落。洗河取名:“他出生的時候,村前的淤泥河漲水。淤泥河平常水淺,河灘亂石雜草的,沿岸人家還都往那里倒垃圾。這一次水漲得大,河里裝不下,把兩岸的堤全決了。村人都說這是把河洗了。他爹就給他起名叫洗河。”[6] 洗河是個六趾,長得也不好看:“洗河從來不照鏡子,他見不得他。”[7] 洗河傷心:“但洗河爹的尸首被運了回來,靈柩停放在院里,洗河覺得再也挨不上爹打了,嗚兒嗚兒地哭。”[8] 形容樓生茂:“樓生茂一臉的松皮,只要一拽他的腮,整個五官就變形了。”“他臉上的皺褶橫斜著,淚水就流到耳朵下。”[9] 這樣的語言,生動、準確、簡潔,而這種語言風格,在《河山傳》里是一以貫之的,所以小說篇幅不長,信息量卻很大。即便有些人說,《河山傳》這種太貼近當下現實的小說,化用了太多網絡上的橋段,這種世情小說用什么材料其實并不重要,關鍵還是語言,同樣的事情看作者講出了怎樣的趣味。賈平凹的強項正在于他能以筆記體的語言重寫現實。

《河山傳》一開頭,寫的就是網絡上的一個流言:“一個農村的小伙進西安給老板打工,老板是大老板,在城南的秦嶺里為自己建了別墅,派小伙去做保安。別墅里還派去了一個保姆。老板在城里的公司里忙,平日不大去別墅,保安和保姆便在那里生活。他們每天商量著想吃什么飯就做什么飯,要干什么活了,也一起干。日久生情,兩人結為夫妻,并生下一女。后來,老板因故去世,其兒子從海外留學回國,繼承家業,成了新的老板。新的老板卻娶了他們的女兒。保安和保姆做了岳父岳母,依舊住在別墅,名正言順是了主人。”[10]這個開頭是很冒險的,如此俗套的殼,將要裝什么樣的故事,已經是明牌了,等于把底先亮給了讀者,那還有什么懸念呢?但這顯然是賈平凹的一個敘事策略,有意為之,他偏要在塵土里開出花來,從一個網絡流言里寫出人物的命運感,而且讓讀者的關注點不再是奔向故事的結尾,而是留意小說展開的過程。

這個過程,重點就在語言的河流,就在作家的腔調。

賈平凹在《河山傳》里把這種說話方式稱之為“閑諞”,像說書人,又像是閑聊者。小說中的文丑良,經常招呼人去說話,“就是要在大家的閑諞中獲取些寫作的素材”,洗河和萬林也去湊熱鬧,為了能站在一旁聽閑諞,他們給大家生炭火、汲水、煮茶。“閑諞原來沒有主題的,常常是從誰的氈帽說到另一個人在集市上買到了假酒,又從假酒說到村長和鎮長,說到西安,甚至就爭執聯合國是個什么國,這其中是怎么過渡的、轉換的,全不理會,似乎像河水一樣,自自然然便流過來了。”[11]像河水一樣自然地流淌,這是敘事語言的極高境界了,它暗合了《河山傳》的風格,人物帶出人物,事情連著事情。要說寫城里的農民工,《高興》早寫過了;要說寫官場的行狀,《帶燈》也寫了不少;《河山傳》的不同,很大程度是寫法上的不同,是編年體、記錄體,也是說話體。閑諞中不乏鋪陳,但該省略的又省略,有些地方筆墨極為簡省,但整個故事讀下來,卻意味深長。

無論取何種寫法,《河山傳》寫的還是中國大地上殘余的鄉土社會,以及那些回不了家的鄉村子弟。這幾十年來,農民進城是時代大潮,鄉村荒蕪了,成了這個世界的殘余,但去到城里的鄉下人,身上終究卸不下鄉村的包袱,仍然背負著鄉土的重擔,有壓力,有痛苦,也有興奮和希望。這個時段,中國的離鄉進城大潮比歷史上以色列人“出埃及”還要浩蕩和悲壯。以色列人離開埃及,是要到一個“流奶與蜜之地”,可對于中國農民而言,進城只是一個夢想,城市藏著機遇也藏著陷阱,城市光鮮亮麗也藏污納垢,它不是“流奶與蜜之地”,但也不是想象中的地獄,它就是一個新的生活場域,一個新的“當下”。

《河山傳》寫的正是這個“當下”,寫此時的人如何生活,如何思想。

面對“當下”,賈平凹沒有簡單地贊頌或批判,而是重在呈現、記錄。他有一個根本的寫作態度,就是讓自己筆下的各色人物,無論是洗河、羅山、梅青、呈紅、蘭久奎、鄭秘書長,還是樓生茂、萬林、蒙長丁,都在經歷這個時代,讓時代穿過每一個人,讓人物活在當下。每一個人都是經歷者,每一個人也都是見證者——見證城市的黑暗與光明,也見證那個再也回不去了的鄉下。

賈平凹在小說中借文丑良的口說:“第一代農民進城,那都是大膽人,冒險者,也都是英雄。多年下來,有的人是發財了,不管他什么手段,成了新的城市人。有的撲騰了一陣又行囊空空地回來。有的則丟了性命。馬西來、曾五、鄧家先你們呢,是穿上了皮鞋,戴上了手表,蓋了新屋院,可你們到了西安,越是熱鬧不是越覺得自己寂寞嗎,越是掙錢不是越覺得自己窮困嗎,越是經見多不是越覺得自己卑微嗎?”[12]同時又說:“社會舊的平衡破壞,新的秩序還在混亂中形成。可以說,這是最好的時候,人人都可能出人頭地,人人都可能發家暴富,黑貓白貓能逮住老鼠的都是好貓。但也是最壞的時候,崇尚權力,追逐金錢,是非混淆,正邪難辨,好人或是壞人,壞人或是好人。”[13] 各種茫然,各種矛盾。對于這樣一種現實,再以贊歌或挽歌為之賦形,不僅不合身,還顯簡陋。每一個人都在重塑自己的命運,世界也正在重組成一種新的面貌,舊有的價值尺度不能再衡量這一切了,生活在裂變,靈魂在受難。時代大潮來臨,有表面的泡沫,也有石頭沉下來,如何握住這個精神核心,對當代作家是一個極大的考驗。現實難寫,就在于現實靠自己太近,各種現象和風潮涌來,太過喧囂和熱鬧,沒有穿透力的眼光,很容易就淹沒在繁雜的事象之中,超拔不出來。寫完《河山傳》的賈平凹也說,寫作中縱然有龐大的材料,詳盡的提綱,常常這一切都作廢了,角色倔強,經常順著它自己的命運行進,他說“我只有嘆息”,“深陷于泥淤中難以拔腳,時代的洪流無法把握,使我疑惑”[14]。賈平凹對時代有自己的敏感,他不長于理論思考,但這種莽莽蒼蒼的直覺,這種“嘆息”和“疑惑”,出示了一個作家面對時代巨變時的誠懇,而說出這種“嘆息”和“疑惑”,提供自己對時代的觀察,這才是真正的和時代共命運。

更早的時候,寫完《秦腔》的賈平凹,在作品中喊出了“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的悲音,當時我讀得驚心動魄。有人把賈平凹寫《秦腔》當作是另一次的尋根,是通過寫作返鄉,只是尋根未必能扎根,返鄉也不一定能找到家鄉,背后可能是更大的漂泊和游離。現代人的生存已被連根拔起,精神處于一種掛空狀態。《秦腔》最后寫到夏天智和夏天義的死,這是具有象征性的情節。夏天智癡迷秦腔,他的死,是民間精神、民間文化的衰敗,也表明中國鄉村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正在消失——秦腔已經淪落到只是用來給喜事喪事唱曲的境地,而農村勞力,“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婦女和娃娃們,精壯小伙子沒有幾個,這抬棺的,啟墓道的人手不夠啊!”[15] 這已成為中國農村的普遍現實,人死了之后,根本找不到足夠的勞力將死人抬去安葬,經歷過這些的人,所體會到的荒涼感一定是深入骨髓的。夏天義最后死在一次山體滑坡中,這次山體滑坡把夏天智的墳也埋了,清風街的人想把夏天義從土石里刨出來,可來的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小孩,刨了一夜也只刨了一點點,只好放棄,讓夏天義就安息在土石堆里。夏天智和夏天義死了,那些遠離故土外出找生活的人,那些站在埋沒夏天義的那片崖坡前的清風街的人,包括“瘋子”引生,都像是孤魂,無處安身,心里更是沒有個著落,如夏天義所預言的那樣,“農不農,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就沒根沒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

《秦腔》之后,賈平凹的寫作,一直延續著這份茫然、嘆息、疑惑和痛苦,面對生他養他的農村,他筆下總有一種沉重和悲傷。

鄉村的問題累累,但現在沒有多少作家真正去書寫當下的鄉村、思考鄉村的出路了。鄉村更多的是一種文學記憶,出現在作家們的筆下,由于年深日久,這些記憶往往帶著不真實的光芒。正因為如此,賈平凹站在當下、此時的寫作才顯不易。他當然也有認知的局限,對鄉村的很多想象未必就是當下的真實,尤其對新一代農民的情感方式、思維方式了解不多,寫作中難免沿用固有的表達方式,甚至很多細節、場景都和過往的寫作有相似之處,但誰又能對日新月異、天翻地覆的城鄉之變有充分的把握呢?都在遠望,都在打撈,也都在試圖撥開迷霧看清現實,勇敢地面對它,總比逃避或無視更好。正如《帶燈》中不斷出現的落不盡的灰塵、掰不完的棒子、壓不下的葫蘆瓢、補不完的窟窿一樣,那個曾經在記憶中的美好故鄉,終究是破敗了、陌生了。生活在其中的城市,很多人也熱乎不起來。到了《老生》,賈平凹雖然換了一種寫法,但它面對故鄉的這種復雜情感卻沒什么變化。他最擅長的還是寫自己與故鄉的這種糾纏、這種情結。

有一個情節是富有象征意義的。《老生》的結尾寫到瘟疫,很多村民死亡,當歸村迅速成了空心村,唱師和蕎蕎一起去村里為那些沒來得及埋葬的村民唱陰歌,以安妥那些游魂。在死亡面前,一切恩怨、紛爭都消散了,人與人、魂靈與魂靈之間也和解了,但作者的疑慮卻沒有打消:那些游離的魂靈能否回歸來處?這是唱師和蕎蕎的對話:“有一天,我問她:你再也不回當歸村了嗎?她說:還回去做什么呢?成了空村、爛村,我要忘了它!我說:那能忘了嗎?她說:就是忘不了啊,一靜下來我就聽見一種聲音在響,好像是戲生在叫我,又好像是整個村子在刮風。”[16] 這種傷懷和寂寥背后,似乎有一種平靜和安詳,也有一種超越一切之后的釋然。

既然生存中的一切無法修改,那就接受它、經歷它,也饒恕它、愛它。

這是一種全新的寫作倫理。與其為日益衰敗的鄉土中國唱空洞的挽歌,還不如實實在在地為鄉村生活保存一個肉身,哪怕是做社會學意義上的忠實記錄,也是對現實的記錄、勘探、考證和辨析。賈平凹本著這種寫作倫理,極大地創新了鄉土文學的寫法——《秦腔》仿寫日子的結構,以細節洪流再現一種總體性消失的鄉村生活;《帶燈》貌似新筆記體,介于情節與細節之間,疏密有致,盡顯生活的陽剛與陰柔、絕望與希望;《老生》把物象形態與人事變遷糅合在一起,旨在呈現現實的肉身是從哪里一路走過來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鄉土的神話時代已經過去,今天的鄉土,留給作家的,不過是一堆混亂的材料,一些急速變化的現實片段,一腔難以吟唱出來的情緒而已;俯視或仰視鄉村,都難以接近真實,你只能平視,只能誠實地去翻檢和發現,甚至只能做一個笨拙的記錄者。

賈平凹所做的,更多的就是記錄的工作,他決意不再以任何啟蒙的、審美的或烏托邦式的理念去偽飾村莊。他既不贊美歷史,也不詛咒現實,他面對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美與丑、善與惡、光明與黑暗,只要是存在過的,它們就都有被記錄、被書寫的權利。這種瑣細、笨拙的寫作,作為一種敘事方式,不是起于賈平凹,但賈平凹可能是最執著于此,并賦予它新的寫作意義的作家。確實,沒有對經驗、細節、生活肌理的精細描繪,鄉土生活的本然狀態如何呈現?沒有對一種歷史悲情的和解與釋然,如何能夠看清鄉土生活來自何方,又該去往何處?沒有對人事和世相的饒恕與慈悲,鄉土文學如何能走向寬廣、滌蕩怨氣?

故鄉是回不去了,但城市也難以安身。《河山傳》寫到洗河稀里糊涂地來到了西安,身上除了三十二元七角,再就是一個簍子,簍子里裝著爆米花機子。饑腸轆轆的洗河買了一只燒雞,“要吃就吃一頓好的”。然后他看著橋下東西南北的行人,車輛川流不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我這就是城里人啦?”[17] 此時的他,大概想起了文丑良對他說過的話,“生在哪兒,哪兒就決定了你,同樣的瓷片,有的砌在了灶臺上,有的砌在了廁所里”[18]。幾乎所有進城的農民,無論在城市住了多久,也無論在城市里有多成功,其實都會有洗河這種自我懷疑:我是城里人嗎?用理論一點的話說,這就是認同危機。他們會有這種危機感,不僅是因為故鄉作為“血地”,在他們身上打上了太深的烙印,更重要的是他們失去了確定的方向感。回退,故鄉已像廢村;往前,城市如同張著血盆大口,同樣令人望而生畏。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說,自我的認同危機,就是“一種嚴重的無方向感的形式”[19],“問題不只是我們在何處,而且是我們正走向何處……由于沒有方向我們就無從趨向善,也由于我們不能對我們與這種善相聯系的位置漠不關心……我們生活的方向問題必然出現在我們面前”[20]。這也就是我前面說的,在殘余的鄉土社會里,還有那么多回不了家的鄉村子弟,失去了方向感,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漂泊,至少精神上是無法扎根的,有些人甚至成了費孝通所說的“流落于東西文化之外的寄生階層”。

寄生,是另一種沒有方向的活著。洗河在西安流浪,后來成了羅山的助理,其實也是一種“寄生”;樓生茂到各處去爆米花是為了尋找丟失的女兒,是另一種形式的流浪;梅青寄生于別墅,時刻有前途未卜之感;成功的大老板羅山,在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發生意外,被一個跳樓的女子砸死;洗河發跡了,想衣錦還鄉帶領村里的年輕人大干一番,沒想到成了看守別墅的保安;鄭秘書長貪污被查,攢下的財產和別墅都被情人呈紅獨吞;最大的反轉是,洗河娶妻生女,女兒后來嫁給了羅山的兒子羅洋,他成了羅洋的岳父,自然也就成了秦嶺別墅真正的主人。看起來大家都在奮斗、掙扎、改命,其實不過是隨波逐流,被時代所選擇或拋棄,愛恨善惡隨時轉化,難以定論。洗河身上有羅山過去的影子,羅山的現在似乎又喻示著洗河的未來;蘭久奎說“羅董的魂還在”,自己的魂又在哪里?羅洋、鴿子去了國外,怎知不是父輩進城故事的輪回?呈紅另外找了男人,似乎也沒有安心。所有人都定不下來,都找不到確定的生存方向。

沒有方向,就意味著沒有自我,仍然是寄生,漂泊,茫然,仍然有無法排遣的認同危機。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去向何方?沒有答案。真正的自我無法建立,人生就無法真正落實,也無處安懷。拉康論到鏡像理論如是說,“主體在他自己的情感中是認同于他人的形象,而他人的形象在他身上抓住了這個情感”,這其實是“主體異化”,“主體是認同在他人身上并一開始就在他人身上認同自己”。農民工進城,表面是賺錢,骨子里是想成為城里人,或者獲得城里人的認同,而少有覺醒者,能真正認同自己。所以拉康說,“在這個使人得到一個對自己越來越恰當的意識的運動中,他的自由是與他的奴役的發展相混合的”。[21] 整個《河山傳》,只有半個清醒者,那就是文丑良,但賈平凹在他身上也著墨不多,更沒有像以前的小說那樣,安置一個貫穿始終的類似評說或預言世事的角色,他只是讓他筆下的人物隨著命運起伏,生和死,發跡或者陷落,今天你粉墨登場,明天他又化作塵埃,善惡同體,好壞參半,湯湯水水,霧里看花。

他們的自由與他們的奴役是相混合的,他們互為鏡像,這就是最真實的當下中國。

所以,《河山傳》寫到最后,賈平凹甚至不再為人物的命運嘆惋,也不再為回不去的故鄉哀傷,他似乎只想告訴我們,這些人,來過這個世界,也經歷過這個世界,善與惡,成功與失敗,都被時間消解了。“誰非過客,花是主人”,每一個人都是過客而已,你經過這個世界,世界變了,世界又好像什么也沒變。小說的最后,洗河往天上看,四面黑黝,只見點點星光,他說“月亮已經落了”,蘭久奎回答他說:“月亮落了,月亮仍還在天上啊!”[22] 這似乎喻指著每一個來到世上的人,消失了,好像又還存在著。重要的是你來過、經過。

“經過”一詞,賈平凹是這樣解釋的:“我的老家有個叫‘孝義’的鎮子柿餅有名,十里八鄉的柿餅都以‘孝義’貼牌。我出門背著一個簍,撿柴火,采花摘果,歸來,不知了花果是哪棵樹上的,柴火又來自哪個山頭。藏污納垢的土地上,雞往后刨,豬往前拱,一切生命,經過后,都是垃圾,文學使現實進入了歷史,它更真實而有了意義。”[23] 這是重點,一切生命從這里經過,正如風經過了我,陽光經過了田野,雨水經過了大地。賈平凹寫了一系列經過者,而且對他們不做簡單的評判,無論荒野求生還是高光人生,他都抱以平等心、同情心,讓每一朵花開放,讓每一個人說話,大家都是經過而已,誰又比誰更高尚、更幸福呢?這束寫作眼光,不能說是慈悲,也非禪定,更不是逍遙,在我看來,精神的底子還是接受、諒解和熱愛。卡夫卡說,用一只手擋住命運的襲擊,另一只手匆匆在紙上記下自己的東西。賈平凹就是這樣的記錄者。而瓦爾特·本雅明認為,卡夫卡提供的是一個“中間世界”,既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也不是充滿希望,而是有一點點希望。今天的我們就處在這樣一個世界,《河山傳》寫下的也是這個世界。

注釋:

[1]袁可嘉等編選:《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第二冊(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138頁。

[2][美]康拉德·艾肯:《論威廉福克納的小說形式》,轉引自李文俊:《福克納評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74頁。

[3]賈平凹、謝有順:《賈平凹謝有順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9頁。

[4]賈平凹:《帶燈·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61頁。

[5]轉引自王新民:《評〈賈平凹書畫〉》,《美術之友》2001年第4期。

[6][7][8][9][10][11][12][13][14][17][18][22][23]賈平凹:《河山傳》,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3頁、4頁、6頁、10-11頁、1頁、14頁、16頁、15頁、281頁、21頁、14頁、277頁、280頁。

[15]賈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38頁。

[16]賈平凹:《老生》,《當代》2014年第5期。

[19][20][加拿大]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頁、68頁。

[21][法]拉康:《拉康選集》,儲孝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87-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