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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李疏朗:過河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 | 李疏朗  2024年05月30日08:07

1993 | 晚婚

喔唷穿得這么時髦,和新娘子別苗頭啊?玉蘭一走進來,長腳就開起了她的玩笑。一九九三年的夏天,一件米色高領無袖上衣配一條垂墜感極好的高腰闊腿褲,確實蠻登樣的。玉蘭哈哈一笑,瞎講有啥講頭,新娘子總歸是最好看的,你問問你老婆是不是這樣。

長腳連忙說,都好看,你們四朵金花都好看。

四朵金花指的是長腳老婆、玉蘭、明芳和慧娟。本來湊一桌麻將不要太樂惠,可惜只有玉蘭一人對麻將感興趣。四人與長腳在一個弄堂里長大,又都是初中同學,玉蘭幾年前離了婚,慧娟挑挑揀揀到現在,終于也要嫁人了。

此時,四朵金花中的兩朵——長腳老婆和明芳——正一人一頭坐在床的斜對角,仔細縫制幾條嶄新的被子。這是新娘子慧娟的嫁妝之一,每條被子由棉花胎、純棉的豎條紋被里子和南京路協大祥商廈買來的繡花緞子被面組成。照規矩,女人陪嫁的被子要請婚姻美滿、父母公婆及子女均健在的女性親友來幫忙縫制,且必須一根線縫到底,中間不好斷掉的,不吉利。

縫被子輪不到我,我也要來軋軋鬧猛的。玉蘭把手里的塑料袋攤開,先吃點肯德基歇歇呀,小朋友都喜歡的。我買好攔了一部夏利過來的,還是熱的。

那你今天開銷蠻大的嘛。長腳老婆放下手里的粗針,遞給女兒一對香辣雞翅:當心不要吃在地上。

還好還好,外灘過來也就一個起步費,十塊八角。前面放掉三部普桑我沒招手,夏利實惠點。

講到實惠,慧娟忽然來一句:你們說,他那個人是不是不大實惠?家里面夢特嬌和鱷魚牌好幾件,都是香港帶回來的,昨天還跟我講,夢特嬌不好用洗衣機洗的,會變形,也不好用搓衣板搓,錦綸多搓兩遍就毛掉了。慧娟邊講邊嘆氣,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個相當疙瘩的人——雞皮不吃的,但振鼎雞和肯德基的雞皮除外。弄堂里的阿姨爺叔嘴上不講,心里面還不是在嘀咕,三十七歲終于嫁得出,簡直要多陪嫁兩條被子慶祝才好。

伊在外面做生意,總歸要有幾件登樣的衣服,不見得一件老頭汗衫穿到底對吧。玉蘭想想自己失敗的婚姻,說不出更多寬慰的話。慧娟的新郎官大家都見過,頭油锃亮,皮鞋倒是灰撲撲的,一件鱷魚牌T恤下擺束在牛仔褲里面,露出兩個G字的皮帶頭。談起施拉普納沒能帶領中國男足沖進九四年世界杯,他狡黠地一笑,說你們上海人不看中央臺春晚大概不知道,馮鞏和牛群把老頭子頭上一根白頭發拿去拍賣,五萬塊哦!說這根頭發是為了我們中國變白的,所以要把它留在中國。辣手辣手,我老早就看出伊是阿詐里了!但留給玉蘭印象最深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酒酣耳熱之際,他指著自己胸口的鱷魚標志對眾人講,你們知道吧,這個鱷魚頭一定要朝外,朝外的才是正宗的。

肯德基還沒吃完,一直嗚嗚作響的春蘭牌窗式空調忽然間安靜下來,跳閘了。慧娟阿哥走進來,局促地搓搓手,沒辦法,兩只房間空調一道開就容易跳閘,好幾趟了。要么先弄喜蛋吧,沒空調縫被子太熱了。

全新的囍字痰盂罐早已備齊。四朵金花張羅著將染紅的喜蛋、花生、桂圓等裝進去,多出的喜蛋交給長腳女兒和明芳兒子:去吧,你們去藏在枕頭里,到時候摸喜蛋多摸幾個。誰也沒想到兩只小赤佬各自偷藏了一只喜蛋在褲子里,回去的夏利出租車上沒有空調,到家后,汗津津的褲子脫下來一看,一邊口袋已經染上了紅,洗也洗不掉。

1994 | 啼鳥

玉蘭沒有生過小囡,離婚的時候自然也干凈利落。離婚前,她是20路公交車上一枝花;離了婚,這枝花照樣條桿優秀,處處聞啼鳥。

最常和玉蘭搭班的駕駛員是其中資格最老的一只“鳥”。姓紀,名根發,從讀書到工作,總有人想得出“幾根發”這個綽號,他也慣了。但玉蘭叫他發哥。

車子不擠的時候,玉蘭喜歡到前車廂來和發哥閑聊。從《十六歲的花季》里白雪好看還是陳非兒好看,到炒青菜到底要不要放糖,兩個人往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偶爾也同仇敵愾罵罵邊上強行擠進車道來的普桑出租車。20路是無軌電車,要靠車身上方兩根“小辮子”集電桿搭上架空電網才能順利運行。一旦小辮子脫離架空線就會上翹——俗稱“翹辮子”,駕駛員就要下車去把小辮子拉下來,搭回到正軌。玉蘭看發哥拉過好幾次小辮子,忽然有天,就有了一種想上去搭把手的念頭。

早晚高峰的時候,公交車一平米大約要站十二三個人,賣票員和駕駛員是完全搭不上話的。每到一站,玉蘭一門心思想的都是要數清楚上來的人頭,然后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逐個收錢、撕票、找零。辛苦是辛苦了點,玉蘭還是樂在其中,畢竟賣票員是她從小到大的理想職業,每天乘來乘去不要錢,還能背一個裝滿鈔票的包包,多拉風啊。單位里有那種專門待在固定站點的崗位,車一到,等車的人一擁而上,里三層外三層占滿整個車門。外層的人意氣風發——“動動呀,往里動動”,里層的人怒發沖冠——“擠啥擠啦,前面的人沒動呀”。一片混亂之中,需要有一名工作人員在站臺上幫忙“推屁股”,勉勉強強把吊在車門上的眾人塞進車子,車門得以關上,他才能喘一口氣。這種崗位玉蘭才不要去,風吹日曬,哇啦哇啦,“老起來不要太快哦”。

發哥從后視鏡里瞄一眼玉蘭,你還是很后生的,你不講,人家以為你二十幾歲。

其實發哥的兒子都快二十了。玉蘭本來并沒有要刻意打聽的意思,但有一次車子開到終點站,單位給駕駛員、賣票員準備的消暑福利——冰鎮綠豆湯只剩最后一碗,發哥擺擺手,阿妹你吃吧,我去吃根香煙,兒子高考考得不靈光,急煞人。

無所謂,我又沒有要和他結婚咯。玉蘭對另外三朵金花提起“幾根發”的時候,眼睛里既無亮光也無淚光。駕駛員和賣票員每天待在一起十幾個鐘頭,生出點感情很正常,單位里好幾對就這樣結了婚,也有玉蘭和發哥這樣的,大家心里有數,明里都不會說破,沒必要多管閑事。

花好稻好,鈔票最好,伊鈔票不多的,但起碼工資不要上交,又肯用在我身上,也算好的吧。喏,前兩天給我買了一只摩托羅拉CALL機,你們把我號碼抄下來,有事CALL我。

這下慧娟起勁了,哪個CALL臺,搞不好和我老公一樣哦。婚后,應了那句老話“女大三,抱金磚”,慧娟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大,身上的夢特嬌、鱷魚牌漸漸換成了LV、華倫天奴,上衣下擺仍舊束在褲子里,但如今已不僅僅是為了露出皮帶頭,更是為了露出腰間的CALL機。那是一只最新型號的雙排漢顯中文尋呼機,比起玉蘭那只入門款數字機,漢顯機可以直接顯示中文留言,再也不用去背什么000=請回電、200=有事速歸、016=姓陳、101=姓李之類的代碼含義了。

我和你們說,上個禮拜我去外灘,買票變成自己投幣了!明芳看出玉蘭臉上的尷尬,馬上掉頭轉話題:急煞人,月票忘記帶,皮夾子里只有十塊錢怎么辦啦,駕駛員跟我講,你就站門口,上來一個人,叫他把錢給你,你收足找零再把十塊錢投進來。

這剛好是個玉蘭能穩穩接住的話題:啊呀你沒看新聞嗎,十月份開始,三部車先試點無人售票——71路、127路、202路。要開始跟廣州別苗頭了呀。

廣州是蠻先進的呀!不過新聞我不看的,我只看電視劇。《情滿珠江》你們看了沒有啦?“當我看見你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慧娟自顧自哼起了片尾曲,漢顯尋呼機的事早已拋在腦后。

那還是上海好一點!廣州熱烘烘的,走在路上火氣也大,看誰都像只隔夜面孔。

對的對的。還有,上海人到底還是好看一點。你看里面的演員,王琳、池華瓊,都是上海人呀。玉蘭想起發哥說池華瓊在《十六歲的花季》里飾演的陳非兒“老好看”的樣子,忽然涌起一股醋意。我們20路估計也快了,無人售票。

你們也改?那賣票員怎么辦,集體下崗啊?

不曉得,還沒接到通知,我瞎講講。玉蘭拆開一卷藏青色“恒源祥”牌絨線,摸出線頭,叫長腳老婆架開兩只手臂,套上,兩人配合著纏起絨線來。冬天快到了,她要織一件絨線衫給發哥。池華瓊再好看,又不會給你織絨線衫的咯。

1995 | 孽債

玉蘭做夢也想不到,風頭正勁的池華瓊又一次出現在熱播電視劇里,演的卻是一名小太妹。這一年,由副市長龔學平題字、改編自上海作家葉辛小說的二十集電視連續劇《孽債》開播,家家戶戶茶余飯后的話題都少不了它,連長腳女兒和明芳兒子沒事都會哼兩句“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虧得兩人的爸爸既不是在西雙版納插的隊,也沒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孽債,否則這種歌怎么好在家里亂唱,一點也不識相。玉蘭上班時間長,常常錯過晚上的首播時間,《每周廣播電視報》上的劇情簡介是她的救命稻草。

放暑假的時候,南京路開始試行“周末步行街”管理,每個禮拜六下午到禮拜天,玉蘭所在的20路電車都要臨時改走九江路。剛開始不習慣,玉蘭總在還有兩站路時就提醒發哥不要開錯了。看到有人拎著“上海時裝公司”“泰康食品公司”的購物袋上車,她也會心癢癢,想著哪天能像《新民晚報》那篇報道的標題那樣,“瀟灑逛一回”。

這一年慧娟家里又有一樁喜事。阿哥經人介紹,終于在四十歲出頭的時候討到了老婆。對方在南京路百貨公司做營業員,離過婚,帶著個女兒,講起話來客客氣氣,看得出來家教很好。二婚主張低調,兩人僅在南京路老字號“新雅粵菜館”訂了兩桌招待親友,女方穿一件棗紅色改良旗袍,過來敬酒的時候,仰頭在杯口假意抿一抿,兩桌敬完,仍在“養金魚”,倒是口紅印在杯口層層疊疊的樣子頗為喜慶。玉蘭悄聲問慧娟,沒有換成葡萄汁嗎?慧娟答,好像是新娘子說,能省就省,葡萄酒反正是別人送的。蠻會過日子。

誰又能想到接踵而來的還有一樁喪事。一天,玉蘭的CALL機在上班時忽然響起,000,意思“請回電”。起初她沒有在意,等跑完兩圈走進調度室拿起電話回電,她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明芳兒子——班級里的兩條杠兼勞動委員,在課間擦窗時,一不小心從五樓教室跌了下去,送醫輸血2000CC后,還是停止了呼吸。十一歲的小孩,剛被選入學校新成立的“五年級尖子班”,這個班級是要去奮力沖刺市重點初中的。玉蘭握著明芳冰冷的手,忽然有些慶幸自己并無生下過一兒半女。孽債孽債,兒女是債,作孽(注:滬語語境里,此處意為可憐)的是父母啊。

接下來個把月,人人臉上看不見笑容。包括長腳女兒在內,死者的同班同學逐個被事故調查組喊去單獨問話:當時你在教室里嗎,在做什么,是班主任叫他去擦窗的嗎,摔下去的時候你看見嗎,諸如此類。樓下班級也被隨機抽調問話,一個坐在靠窗位的學生講,我還以為樓上誰的衣服掉下去了。班主任陳老師再也沒出現過,每天課上到一半,明芳年邁的父母便哭鬧著沖進教室,哭鬧著往窗口去,哭鬧著要與外孫同赴黃泉。課只好停下來,孩子們害怕得不敢出聲,教導主任與體育老師一人拉住一個,像一場不會有贏家卻不得不進行的拔河比賽。

玉蘭始終沒有去逛過步行街。她想哭一哭,卻流不出什么眼淚。想與發哥說一說明芳的事,又想到“孩子”是他有我無的東西,于是作罷。想想似乎很多人都在這年死去,鄧麗君死在了清邁,張愛玲死在了洛杉磯,廣播電臺有個叫安琪的主持人煤氣中毒死在家里,單位里自己從前的師傅也因病離世。師傅的追悼會玉蘭去了,主持人是單位工會主席,悼詞聽來有點耳熟,回家的路上和工會主席一道等車,伊講:悼詞嘛,都是通用的,改一改名字、性別、出生年月、參加工作的日期和去世的日期,就差不多了。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玉蘭休息。長腳請大家來家里做人客,嘴上講的是“陽臺上看申花隊比賽,比電視里看扎勁呀”,沒講出來的還有一句“讓明芳多出來走走,悶在家里不好”。明芳老公是個老實人,平時話不多,賺錢也不多,出事后卻像瓊瑤連續劇的男主角一樣,死死守在老婆身邊,一刻也不敢離開。只有一次,就一次,三朵金花來家里看明芳的時候,他離開明芳身邊,把長腳拉到角落悄悄說,阿哥,你們多來看看她好吧,前兩天我們買菜回來,她撐著陽傘就走進房間了。再這樣下去,我怕她想不開。

此時的虹口體育場還不叫虹口足球場,改建為專業足球場之前,拿一只望遠鏡,就能從長腳家的陽臺上看見范志毅、吳承瑛、申思、祁宏、謝暉等人的身姿。直播有延時,往往這邊陽臺上已經聽見球迷哇啦哇啦慶祝進球了,電視解說還處于“申思晃過對方后衛,打門!”的階段。這天的申花隊果然爭氣,憑借9號祁宏的梅開二度和16號朱炯的進球,申花以三比一戰勝濟南泰山隊,在甲A聯賽還剩兩輪的情況下提前奪冠。明芳終于笑了,她拉拉老公袖子管:兒子早就說了,祁宏老靈光的。

1996 | 拔牙

一九九六年伊始,人們還不知道祁宏的隊友范志毅即將在這一年蟬聯“中國足球先生”。元旦當天,首屆上海市民元旦迎新登高活動在浦東成功舉辦,人們從東方明珠塔下的城市廣場起步,攀登至二百五十九米高的全透明觀光廊,寓意“新年步步高、節節向上攀”。同一天,一江之隔的浦西,一個名叫楊玉霞的女人因婚姻不如意跑回娘家,遇到了同樣認為自己婚姻不如意的老鄰居徐國初,從此開始搞七捻三,彼此埋下毀滅的火種。而對玉蘭來講,這天不過是又一個人家放假、自己上班的節日,稍稍有點區別的是,這天乘車的人明顯少了,像長腳這樣“做人家”的,去兩站路距離的丈母娘家里情愿走著去,因為沿用了八十七年的公交月票從這天開始正式退出歷史舞臺,每月二十五塊錢就能無限制乘坐各條公交線路的時代結束了。

區別不要太大哦!以前我們吃的是大鍋飯,以后就要自負盈虧了你懂吧。車子空一點的時候,發哥開始給玉蘭“汏腦子”。你看好了,體制改革,早晚改到我們頭上。

猶如醍醐灌頂,玉蘭開始仔細留意起身邊的人有沒有被“改革”。長腳原先在膠片廠工作,“上海海鷗牌GB21全色膠卷”是廠里的王牌產品。改革的浪頭一打過來,包括長腳在內的一大批員工就成了蝦兵蟹將,拿一筆錢和廠里拗斷,早早上岸另尋出路。慧娟所在的紡織廠也是半斤八兩,八十年代,廠里每年交的稅幾乎可以再造一個廠,如今,“下崗”就像控制不牢的傳染病迅速蔓延到每個車間,流水線接二連三地關閉,每天都有工人剛出夜班就被值班長找去談話,談好去更衣室收拾收拾,第二天不用來了。年中,廠里正式停產,誰能想到這曾是一家擁有十萬紗錠、二萬線錠、一千多臺布機的大廠?“東方明珠有兩只腳以前還踏在我們倉庫上好不好!”女廠長肉眼可見地迅速老去,慧娟和許多女同事一樣,響應號召“下崗再就業”,只不過別人是去做營業員、保潔、鐘點工或者空嫂,慧娟的新工作是人人聽了都要感嘆一句“樂惠”的家庭主婦。

“淘米水拿來澆澆花,衣服上要是弄到了葡萄酒,撒點鹽再洗容易洗掉!”慧娟的生活小技巧不再局限于“指甲油可以防止破掉的絲襪進一步抽絲”,她漸漸摸清了在小菜場討價還價的基本套路,也學會了面不改色地擠在一群老頭老太隊伍里,等待家樂福超市早晨開門后,擄走貨架上又便宜又新鮮的特價雞蛋。

“像不像我們小時候排隊買西瓜哦!”覺得懨氣的時候,慧娟就去家門口的公交車站等車,額角頭高的話,第一部20路靠站,就能看到玉蘭從窗口伸出那把 “慢”字小紅旗,有時候則要等上三四部才是她。每本五十張票子的公交預售本票,慧娟起碼有半本都用在了上玉蘭的車和她聊天。講起小時候買西瓜,玉蘭就起勁了,那時買什么都要憑票,糧票、糕點票、糖票、油票、肉票、鹽票、肥皂票、縫紉機票甚至兩分錢一盒的火柴都有專門的火柴票。西瓜也是要憑票購買的,隊伍排得老長,還沒輪到自己可能就已經賣完了。那時的玉蘭最盼發燒——而且一定要發到三十九度以上,一來可以請假不去上學,二來拿著病歷本就可以堂而皇之買到西瓜,還不用排隊,因為那是高燒病人特供的。“想想蠻好笑,有次我發到三十七度八,就叫弄堂里那個柴油機幫我把7改成9,否則還吃不到西瓜。”柴油機姓柴,比四朵金花大兩歲,從小就對玉蘭唯命是從。誰曉得后來插隊落戶,干脆與當地人結婚生子,更讓人彈眼落睛的是,隔幾年,他獨自一人拿本臺灣護照,輾轉泰國、韓國之后落地日本,再無音訊。這又是另一筆孽債了。

“新聞里講,46路現在有空調車了哦。你們也快了吧。”午后的20路人不多,慧娟從一個位子挪到另一個位子躲避陽光,再從包里摸出一只粉餅盒子照照鏡子。這是老公最近一次從香港帶回來給她的,號稱“泰國人妖都在用的”高級貨。高不高級慧娟不懂,但擦在臉上真的能變白,這足以讓另外三朵金花嘖嘖稱奇,也足以讓慧娟覺得,自己到底是跟家樂福搶購雞蛋的老頭老太不一樣的。

空調車的事玉蘭聽同事講過。兩塊錢的票價不算辣手,剛好又是放暑假,有些乘客甚至特意帶著小孩去乘,一家門一道見見世面,但玉蘭更關心的是駕駛員頭頂上有沒有出風口。和所有公交車駕駛員一樣,發哥的左手臂始終墨墨黑,終點站冷水過過的毛巾放在引擎蓋上,開出去一站路就已經烘干了。三伏天是駕駛員的噩夢。

出伏那天,玉蘭終于和發哥一道去逛了步行街。遠遠看見慧娟阿嫂站在“海螺牌”男士襯衫柜臺前招攬顧客,玉蘭心想,當初阿哥托慧娟來轉達對自己有點意思,自己婉拒的時候還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如今想想也算對得起人家。無人售票的浪頭馬上就要拍到20路了,賣票員不再是保大祥的“鐵飯碗”,還是百貨公司效益好,營業員的工作更穩定——中百公司(注:老上海叫它中百公司,年輕一點的叫它市百一店,外地人印象里它叫第一百貨)的冷氣開得很足就是明證。

你曉得吧,這只電梯你跟我還沒養出來的時候就有了。發哥打斷玉蘭的思緒,像中百公司宣傳大使一樣,把三十年代公司從美國“奧的斯”購入這臺自動扶梯,一九八二年重新啟用后潮潮翻翻的人乘上乘下尋開心的歷史一一講給玉蘭聽。想得出哦,有段時間乘電梯還要收鈔票伊講,一次一角,聽講后來鈔票都捐出去修長城了。

這種事你也曉得?玉蘭嘴里在問,眼睛沒有離開過假人模特兒身上一件斜條紋真絲襯衫。

我什么不曉得啊,我平常沒事就看新聞,聽無線電的好吧。哦喲多看有什么看頭,歡喜就試呀!

CALL機在玉蘭與發哥分享一份肯德基土豆泥的時候不合時宜地響起。000——請回電。過五分鐘,又來一次000。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回過去,是師傅追悼會后一道等過車的工會主席找,沒說什么事,只讓回單位一趟,今天,馬上。

把中百公司的購物袋和家里鑰匙給了發哥之后,玉蘭攔了部普桑出租車來到單位。工會主席的臉色像便秘一樣難看,伊旁邊坐了兩個女人,紋了眉的中年女人燙著發,連衫裙下面露出一截肉色絲襪,臉上沒有表情。另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女人負責開口講話,字字句句刮喇松脆:我和我媳婦來尋你,也不是要尋你吼勢。我孫子要去日本讀書了,樣樣事情都要鈔票,老早根發用在你身上的鈔票,我們就當被賊骨頭偷掉了。以后你不要再尋他了,爽氣點,斷斷掉。

玉蘭不響。她十分慶幸剛才沒有小家敗氣攔一部夏利過來,這種天氣沒有空調的話,慧娟送她的“泰國人妖都在用”的高級貨就會順著汗水淌下來,白白的一滴滴,像椰奶濺在面孔上,坍臺。

過兩個月,20路成為全市第一條無人售票的電車線路。在單位提供的幾個選項——考A3駕照當駕駛員、轉崗做調度員、提前辦理內退中,玉蘭選擇了最后一種。她始終記得那天婆媳兩人走掉之后工會主席長吁出的那口氣,她以為自己要吃排頭了,結果卻沒有,伊只是同玉蘭講,阿妹你是拎得清的人,你相信我,結婚二十幾年的人很少再去離婚的,老婆這種東西就跟盡根牙一樣,不痛不發作的話,沒人會去管它。除非發作起來實在痛得吃不消,再去想辦法拔掉。拔牙這種苦頭輕易不要吃,勞命傷財不劃算。我們男人都差不多的,門檻精。

另一個“門檻精”的駕駛員徐國初也不想拔掉盡根牙。在徐與婚外情人楊玉霞協商分手無果之后,楊對徐的女兒講“阿姨給你洗洗頭”,隨后將一瓶高濃度硫酸從九歲小姑娘的頭頂直直澆下,小姑娘的母親也未能幸免。事發后,媒體用“駭人聽聞”來形容此案,二中院開庭審理的過程以實況錄像形式向全市播出,玉蘭是獨自一人在家里看完的。當天負責攝像的工作人員后來對媒體講,當全身纏著繃帶、坐著輪椅的徐妻出庭作證時,旁聽席上的群眾一個比一個激動,民憤始終難平,“我架著機器的手都在抖”。

一審死刑,二審仍舊是死刑。在一九九六年還沒走到頭的時候,楊玉霞的生命就先走到了頭。關于量刑的爭論始終沒有消停,三個月后,《刑法》正式修訂頒布,其中有一條,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可處以死刑。而在這之前,《刑法》對于故意傷害罪但未致人死亡的最高量刑為七年。

楊玉霞賣相還可以的。這是玉蘭對這個案子發表過的唯一一次議論。

1997 | 過河

慧娟也是這兩年才知道,女人的賣相下面可以隱藏很多東西。比如當初講話客客氣氣、用貨真價實的葡萄酒“養金魚”的阿嫂,堂堂南京路中百公司營業員阿嫂,竟然會當街跟阿哥吵起架來,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鬧著不走。那腔勢,跟《過把癮》里面用晾衣繩把王志文綁起來拿著菜刀問“你到底愛不愛我”的江珊活脫似像,連發型都差不多。

“臺都被伊坍光了!”這種話阿哥不會講,慧娟只有跟玉蘭講講。一個沒有孩子的下崗工人跟一個沒有孩子的內退工人擁有高度重合的空閑時間,漸漸地,玉蘭也摸清了在家樂福搶購雞蛋的門道,兩人甚至借用慧娟老公公司的證件,在麥德龍辦了一張會員卡。“你們要去買東西的話,我卡借給你們。反正我老公不用的。”慧娟跟另外兩朵金花獻寶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老公”一詞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講。

開春,那人正式向慧娟提出離婚,理由是:我總歸想有個孩子的。慧娟連著五天早晨去家樂福買雞蛋,直到冰箱再也塞不下,她同意了離婚。平常聽人講丁克丁克,好像蠻時髦的,但她心里有數,不想生是一回事,生不出是另一回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總歸是矮人一截的,不會下蛋的母雞還能叫母雞嗎?

從民政局出來,玉蘭把慧娟接走。慧娟揚了揚手里的離婚證:大紅大綠湊齊了(注:九十年代的結婚證為紅色,離婚證為綠色)。走,我們去錢柜搓一頓,我請客。

明芳沒有參加錢柜的這次聚集,連清明節給兒子掃墓都沒去。超過四十歲的她正值臥床保胎的關鍵時刻,這個胎兒來之不易。

港督府降旗儀式和香港回歸慶祝晚會,慧娟是后來看的重播。因為那天阿嫂CALL她,一連幾個“請回電”總歸不是什么好事,她心里有數,卻沒料到事情壞得像一根魚骨頭就此卡在喉嚨里,苦透苦透。

阿哥不見了。什么話都沒有留下,確診尿毒癥后定期去醫院做透析的阿哥,在這天阿嫂買完小菜回家后,不見了。菜罩子罩住一碗吃了一半的泡飯,廣合腐乳的蓋子蓋得很牢,蒼蠅在菜罩子上飛來飛去,空氣里隱隱約約有嘔吐物的酸腐味,地上倒是干凈的。慧娟人生中第一次撥打110。

過幾天,警察通知人找到了,在附近公園的河里撈到的。阿嫂木著一張臉,緊緊拉著女兒的手。隔半天對慧娟講,什么話都沒有留下啊。慧娟不響,她又講,現在我都不和他吵架了,我讓讓他。天天吐在家里,我不擦誰擦啊,我也算對得起他了。其實還有一句話阿嫂沒講出來,平常老打電話講“你快點給我死回來”,如今,確確實實,是死了之后才回來了。

和結婚時一樣,阿哥的豆腐羹飯也擺了兩桌,連請來的人客都差不多是那幾個。慧娟左臂別一塊黑紗,頭上別一朵白花,粉今天就不擦了,等人客走得差不多了,她同長腳講,還有這么多菜,要么你們打包一點回去好了,明天少燒一頓。暑假過后即將升初一的長腳女兒在這天的日記里寫道:生命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我們都是過河的人。這是她從席慕容文集里看到的一句話,語文老師講過,平時你們看到好詞好句可以用熒光筆畫下來,對寫作文有幫助的。

斷七之后,慧娟在阿嫂的介紹下也成為中百公司營業員。阿嫂提點她,這里上班不要跟人家別苗頭,粉不要擦,穿樸素點,和同事搞好關系曉得吧。你那些名牌包也不要背出來。慧娟從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什么名牌哦,以前跟我講香港帶回來的名牌,實際上,都是華亭路的蹩腳貨。阿嫂寬慰她,反正別人也看不出來,當你是正卡。上海人嘛,誰不是從華亭路認識那些名牌的啦。

后來在馬路上,慧娟還見到過一次華亭路常客。他左手拖著個年輕女人,右手拎著三四只袋子,其中一只是相當挺刮的LV購物袋——華亭路小商品市場可沒有這種購物袋。女人的肚子看上去比懷孕五個月的明芳還要大很多,慧娟算算時間,悵然若失,第二天上班做出了平時一個禮拜才能做出的銷售業績。

玉蘭倒是沒在馬路上碰見過發哥。又不是拍電視劇,哪里有這許多碰巧的事情,20路我也不乘的,沒事我不去“上只角”軋鬧猛。玉蘭把一卷全新的“恒源祥”牌絨線拆開,叫慧娟架開兩只手臂,套上,兩人配合著纏起絨線來。這件絨線衫半個月后穿在一個叫建國的男人身上,他穿著它去上班,穿著它搓麻將,穿著它在蘇州河輪渡上來來去去,單位同事夸他“登樣”,他就謙虛地笑笑,麻將搭子夸他“穿得像去吃喜酒”,他就眼睛瞟瞟坐在下家的玉蘭,用一副浪蕩子的口氣講,明明像新郎官好嗎。

入冬,因“強家角橋”的建成啟用,蘇州河市區段最后一個渡口“強家角渡”正式歇業。建國再也不用擺渡過來搓麻將了,搓得再晚也不搭界,橋時時刻刻可以通行,不像輪渡到點打烊,晚一分鐘也是死蟹一只。現在玉蘭只能坐他的對家位子了,麻將搭子都不是瞎的,“一家門不能坐上下家”的規矩,建國樂呵呵笑納。三朵金花問玉蘭,是因為他也喜歡搓麻將嗎?玉蘭想想,那倒也不是。是從夏天那半只南匯8424西瓜開始吧,她決定給他織一件毛衣,或許不止一件,也不止兩件。那天兩人在家里用調羹挖西瓜吃,那是他們都喜歡的方式。玉蘭回了慧娟一個CALL,回轉來的時候,半只西瓜挖掉了將近一半。但那一半是從邊緣開始挖的,瓜馕中心最好的部分還留著大半,像農歷十五前后的凸月。發哥和前夫,都喜歡從瓜馕正中心挖起,留給玉蘭的往往是一個圓環,以前玉蘭沒在意,她一直以為,人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