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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費瀅:跑貨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5期 | 費瀅  2024年05月09日08:23

火車剛開動時,七號車廂不吵,只一位前排靠廁所的男子小音量刷抖音,萬花筒接開水路過,瞥他一眼,男子知趣地黑了屏幕,頭往后靠,作閉目養(yǎng)神狀。天蒙蒙亮,這班周六五點始發(fā)往德州的火車,以藍色地標為準,只有幾人排隊,別看他們睜著眼,實則還在睡。萬花筒認得睡著走路的人,走得頭一頓一頓,爬上車得緩上片刻,喝口熱茶,撒泡尿才能真醒。他也困,意識卻清明,早慣了火車作息,綠皮車臥鋪一夜中他能警覺過來數(shù)次,恰好都在到站前五分鐘。很怪,他偶爾思索,是火車速度變化,或者接收到前方信號燈的光波也未可知。每站必停,也總有人下車,或許那些不到小站的人全去坐高鐵了。慢車是小地方的專線。有一次凌晨兩點,上鋪的哥們兒悄么聲翻轉(zhuǎn)身子,不踩爬梯,一躍落地,萬花筒正睜著眼,不由暗暗喝彩,可又聽到哥們兒嘆了口氣,不是施展動作換氣,是打心里出來的。車到站,萬花筒趴枕頭上注視此人,很快沒入出站口朝下的臺階中。車又出發(fā),一路上都有暗黃的光閃動,這便到了萬花筒偶爾思索的時刻。

隔壁座兒的馬臉漢子擰開礦泉水抿了口,他剛起身去過衛(wèi)生間,八成是要醒。萬花筒見他嘴動了動,立即閉眼,心想,千萬別講話。馬臉還是叭叭兒地說開了,萬花筒裝睡他也不很在乎,眼皮子底下眼珠正骨碌呢,是在聽。他說,兄弟上哪兒去呀,可真夠早的,常坐火車是吧,到濟南,就能掃碼訂餐呢,可惜火車站里那些店還沒開,噢開封菜(KFC)營業(yè)了,但咱也不愛吃那個,土豆泥吮指雞的,能點個把子肉倒不錯,唉大早上的也油膩。萬花筒只得回,德州下來吃煎餅。聽這馬臉語氣倒是寬裕,兩個雞蛋加根火腿腸,一百分。萬花筒忍不住講,少刷點兒醬,現(xiàn)在外面的醬太咸。

漸漸,眾人活轉(zhuǎn)了。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人瞧不見它,只覺頭頂耀著片白光。萬花筒沒吃早飯不由心慌。一個娃娃也被懾住,忽地哭鬧。馬臉聆聽十幾分鐘,換口標準普通話,向娃娃媽搭話,請將您的孩子帶去車廂連接處安撫。娃娃媽當他不存在,朝孩子發(fā)起旁的火,不許玩手機就不許玩手機!萬花筒貼上窗玻璃瞧,當前火車時速三百二十四公里,真快,卻完全聽不到風。黃色平原一副從來都未收未種的樣子。再往前一點兒,十秒鐘之后吧,該有條大渠。果然,大渠來了,有個老頭山羊似的踞在斜面上釣魚,沖著火車掉過臉,一閃而過,萬花筒總覺被盯了一眼。老頭長得也像山羊,山羊胡子,身上是灰不灰白不白的襖兒,尤其腳,套一雙幾何的棉鞋,中縫高高豎起,鞋頭又過尖,羊蹄子——火車開得太快,人還是人,但腳給拉得斜了。

至天津南,萬花筒摸褲兜掏出半包利群,廣播提醒只停留三分鐘,火車將停不停地滑行,車窗照見許多板著的臉,別冒頭抽那口煙為妙,妨礙上下車,還要被乘務員罵。馬臉湊過來也如是說,他一包沒拆的軟中華,一包捏扁了只剩三根的泰山,表示一定要給萬花筒升級成國際盟友的待遇,以軟中華交換利群,兩人都將煙別在耳朵上。萬花筒其實不太愛這么干,小時候坐火車,他爸老借口他要拉屎,抱他去慢車廁所,扣住門,自己點根煙。廁所里的氣味,專有名詞就叫“廁所味”,他也努力吸了幾口空氣里的煙,把味兒蓋過去。那時蹲坑直通鐵軌,洞里能瞧見一節(jié)節(jié)枕木。火車搖得厲害,還是得雙腳踏牢蹲坑兩側(cè),他爸抽完一根便取下耳旁的再來一根,最后煙屁股也彈進那洞里。后來,他課堂上把鉛筆別耳朵上,老師罵了;取下轉(zhuǎn)筆,老師也罵了,就沒再怎么上過學。

到站還未下車,兩人便銜煙在嘴,剛一腳踏地,馬臉殷勤地給萬花筒點上,自己猛吸口利群,一臉“南方東西不太行”。其實萬花筒也不抽這煙,還是上次房交會①一個陌生人給他的,他散了幾根抽了幾根,沒勁,便擱抽屜里沒動。辣椒油放久了有哈喇味,煙放久也有,煙油蛤喇吧。陌生人面白無須,四十來歲,矮小,講話帶點什么地方的口音,語速慢,略不對味兒,可也說不上來。比如你講,東西老的。他就接,是有點年頭。吃不準附和還是搗亂,表情卻又誠懇,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略向下。倘若不配上臉,真的像“打槍”——他們跑老貨生意的暗語,意即“說東西不對”。“有點年頭”,三五年也是年頭,三五十年更是年頭,可照他們的慣例,不入清代就不算老。陌生人又奉承,這件好看是好看的。萬花筒在等后面要接的那句“可是”。沒想到對方閉了口。老萬招待他喝茶,吃冬棗,房交會總備點水果,那人坐床角一待大半小時。期間,一位打過交道的老板來看幾樣東西,問的都是貴件兒,價格上討論了數(shù)個來回,最后講,先逛一圈,回頭來你處干仗。萬花筒預感能成,吁口氣,坐床角喝了口茶,才發(fā)覺中途不知何時,陌生人離開了,一包利群擺冬棗邊。房交會三天,老板沒逛回來,萬花筒盼過幾次,不過,類似放鴿子的事兒也多,倒沒放在心上。之后兩個月跑貨,買了幾件,沒怎么賣,一人待著呢,他再回想陌生人面了吧唧的語氣,總覺得那人是跟著老板出去的,是不是打了他一槍?又笑自己多心,錢緊就瞎想。此次德州又搞房交會,他不打算擺攤,反正坐火車也方便,逛逛指不定碰上點什么呢?起心動念,將半包利群也塞兜里了。

十幾個剛下車的、素不相識的男的聚在站臺大垃圾桶邊抽煙,一支煙結(jié)束掐滅,禿鷲般散開了。萬花筒下至出口,馬臉跟隨。二人前后腳兒同個閘機刷身份證,仍沒有分道揚鑣的意思。萬花筒聳聳肩,徑直出租車排隊去也,后面聲音追過來,你往哪兒呢?萬花筒頭也不回,大運河古玩城。笑聲傳來,我也去,平攤車費唄。萬花筒扭頭看了眼,這馬臉不怕寒,穿的皮夾克,背個小書包。同行嗎?同行不會把書包背后面,怕丟東西,一般一只黑色小方包扣在胸前,內(nèi)有錢貨,一路上絕不摘下。正納悶,車排到萬花筒,馬臉搶先給拉開門,又擠上后座兒,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二十塊現(xiàn)金——倒是有點像了,這年頭大多跑舊貨的才用現(xiàn)金,行內(nèi)傳說,一來現(xiàn)金赤裸地擺在面前比轉(zhuǎn)賬數(shù)字來得震撼,便于討價還價;二來財能招財。還傳說,隨身戴件很老的東西,就能吸引到其他的老東西。萬花筒側(cè)目馬臉,心想,做了啥招來這么個東西。嘴上卻還在問,玩兒什么的?馬臉反問,你玩兒的是什么?萬花筒答,玉器雜項②。馬臉思索片刻,攀比似的說他專玩大件兒。萬花筒點點頭,自行補充,家具、石頭、瓷器、擺件兒?馬臉不置可否,興致勃勃看起風景。一大早,又是周末,馬路上人少,車在路口要左拐,滴答滴答亮了轉(zhuǎn)向燈。馬臉手一指,瞧,人行道正中間落了個蘋果。萬花筒伸頭望,果然是蘋果,也沒摔爛,紅顏色亮晃晃的。

劉老頭擺攤在那大運河古玩城東邊的露天地,稀稀拉拉的沒什么人,大多數(shù)都搬去對面的新樓了。他抱一只破琵琶,彈不成調(diào)兒。其實哪里會什么樂器呀,這叫“圓粘兒”,好歹把人招過來再說。劉老頭攤兒上是一位姓趙的賣剩下的,有過交情,便三文不值二文地包給他,按月還幾個本錢就行,攤位費也是姓趙的代出。劉老頭覺得坐在風里冷,風一吹飛起白砂石,可仍不愿擠在室內(nèi),嫌人味兒太大。琵琶呢,三個月前在附近小區(qū)垃圾堆里撿的,帶盒兒,內(nèi)里寫有“一九八五年揚州樂器廠造”,怪講究,就是面兒上掉一塊,弦也少了一根。三五個散客背著手瞧熱鬧,萬花筒蹲在攤邊翻騰著破碗爛錢舊鎖,看有沒有個小漏可撿③——姓趙的是德州地區(qū)的大批發(fā)商,保不齊有一件兩件判錯了的。可惜這次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

太陽大歸大,籠在人身上卻絲毫不暖,萬花筒站起來時有點低血糖犯頭暈,便喊旁邊聽琵琶的馬臉一道去吃煎餅。忙活許久,這才八點不到。遠遠地,卻又見幾個人拉扯著大行李箱來鋪攤,走得近了,認出前頭的是小李,咬根煙,面色鐵青。小李他們總是合伙,其他幾個長得都挺模糊,萬花筒分不清誰是誰,就小李下顎奇方,一口大板牙,是個領(lǐng)頭羊。一見萬花筒,小李倒起苦水,德州交流會三個主要酒店,德州扒雞大酒店、博古大酒店、火車站格林豪泰,都沒訂到房,主辦方安排了個紫羅蘭輕奢豪泰,前不著村后不沾店的,一整個白天進房看貨的統(tǒng)共不超過二十人,夜里他們等了半宿更是鬼都沒有,這不,路費住宿成本都回不來,只能放攤了。

馬臉有模有樣接著,有啥新鮮玩意兒呢?萬花筒撓了撓頭。小李這伙人賣文物公司尾單,每回幾個公司柜臺放號,人山人海地搶,他們都擠在最前排,看演唱會似的。樂扣飯盒拿出來,基本是小垃圾,不過,每件都有標簽,帶火漆,還能開發(fā)票,外行也認可。一開始生意挺好做,后來干不過做直播的,秒殺花片六六六。現(xiàn)在不提也罷,人民群眾覺得六六六不如吃兩頓好的。萬花筒又撓了撓臉,小李真的往外掏東西了,亂七八糟混了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創(chuàng)匯品。小李,人稱盡心盡力小李哥,行里干了十年,必須享有“哥”的稱號,眼力不太好,但做事莊重,買了啥都能微笑無理由三天包退,始終有三兩個小弟兄跟著他跑,頗具忠心。前次幾十個人趴柜臺上,玻璃不曉得怎地一下子給擠炸了,人群震開,小李也在柜臺邊,手上拿著放大鏡正研究呢,反應不過來,就是身后小弟兄們給一把子拖離的。這當口兒,萬花筒有點嫌棄馬臉,眼瞧他拿起一串創(chuàng)匯小勒子穿成的手鏈,問,這多錢?一副外行樣兒。小李抬頭,萬老師,你朋友?萬花筒砸砸嘴,算是吧。哎,好,萬老師的朋友就八八八吧,大早晨開張討個吉利。馬臉木頭木腦還價,五五五。小李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了,萬花筒只得打圓場,你們兩個,中間一下,六六六。馬臉突然有點明白過來,哎喲哎喲取出六張一百塊,再掃碼六六。萬花筒笑說,行了,開門紅,祝兄弟今兒大賣啊。說話間,拽著馬臉向煎餅攤方向走。馬臉小聲問,你們賣小件兒的是有什么規(guī)矩嗎?并沒討到一個回答。他倒也不很在乎,美滋滋對著太陽欣賞起創(chuàng)匯手鏈來。

到了煎餅攤,又鬧著請客,萬花筒曉得拗不過他,開口要純綠豆煎餅,兩個雞蛋、火腿腸、薄脆、土豆絲、里脊肉,蔥花多擱點兒,來個大全套,又由泡沫箱里取了杯豆?jié){。馬臉講,同樣兒的給我也整上。萬花筒問,也喝豆?jié){?馬臉鄭重地思考片刻,不,我要喝可樂。萬花筒不太理解,一大早上的,又涼又喝一肚子氣。況且,大姐這兒有可樂嗎?古玩城門口三家賣煎餅的,萬花筒只在大姐家吃,有點咸,但干凈,豆?jié){都捂在小被子里,就圖熱乎。大姐神秘一笑,從小車下面掏出一罐可樂。呵,還真有。馬臉接過去,空腹先來了口,長嘆,好多人,燥得慌。你管那么多,我喝個透心涼!萬花筒問,你多大了啊?馬臉說,今年三十四,你雖比我大,但也夠不上當我爸爸。萬花筒啐了口,要當也不當傻兒的野爹。大姐看這兩人斗嘴直樂,手上也沒停,一有交流會,她就得干到下午,這些擺攤的,有的盒飯也舍不得吃,都在她這兒混過去,還有只買兩張餅,拿個保鮮袋自帶蔥醬上路的呢。不過什么人都有。

兩人吃畢,再來根煙,這次抽泰山。萬花筒示意馬臉漱漱口,又在大姐處找了兩瓶礦泉水。大姐只肯算一瓶的錢,說賣的是“農(nóng)天山泉”。馬臉擺擺手表示不礙事,索性漱完口又洗了把臉。萬花筒看他涼水抹后脖子上打了個哆嗦,覺得這人蠢歸蠢,卻還有點可愛,笑笑,剛說什么人都有,走,帶你見見世面,但先打招呼啊,去了別吭聲,別問價。馬臉揉了揉腮幫子,挺起腰,抖了抖腿兒,最后一口水抹了兩邊鬢腳,這不,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醒了,不會給萬老師搗亂了。遂進了一樓右邊最大的一家鋪子,全新裝修,走的是中日混合侘寂風,屏風后面一尊石佛,兩側(cè)擺滿了高高低低的石樁啊破碑啊之類,一百來平方米的廳。繞過里間另一個屏風,感應燈亮了,沙發(fā)上臥著個人,眼睛半睜半閉,正在用全套音響設備聽鄧麗君,點點頭,示意他們隨便坐。一曲唱完,他才開口,女人唱歌,我只聽鄧麗君和蔡琴,見笑了。馬臉虛張了個嘴,似是特別想接一句什么,但克制住了。那人又說,老萬,招待不周,我懶,你們自己張羅著燒水泡茶,昨兒請外地幾個同行唱KTV,鬧到凌晨三四點,花錢花時間,現(xiàn)在這頭呢還在疼。萬花筒口里說,哎你別動,老熟人了,起身在柜臺繞了圈,一眼看到些半新不老的妖貨,便不去泡茶,又坐下了。對面抬手從附近架子上起出了條軟中華,開封,一人發(fā)一包,萬花筒摸出利群,丟出去三根,藉此又寒暄幾句。屋子里有臺柜機呼呼吹著暖風,很舒適,光線又暗,那人晃悠腦袋,怎么樣,地方不錯吧,家里老婆服侍孩子熱鬧,不過,人到中年,就愛一人待著,享受精神的寂寞。萬花筒思索這兒每年租金也不見得便宜,敷衍道,行情不好啊,尤其這個冬天,大家都講,生意做得行不行,就看舍不舍得開空調(diào)。一些人的店子,走進去冷颼颼的,待不了幾分鐘就要退出來。對面很是受用了,干這行,就是各種意義上的服務,老板做錯了什么,要到冰窟窿給你送錢?

馬臉覺出此二人話中各有名堂,不便插嘴,只得百無聊賴地仰臉望,沙發(fā)上方,懸著端端正正的一幅楷書作品,“用過的衛(wèi)生紙也有它的價值”,他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人盯了他眼,悠悠道,年輕人,你笑了,說明你開始思考一些問題。萬花筒懶得再推拿,嗨,能思考個啥,瞎笑的,等下我?guī)麆e處玩去,那,上次借哥哥地方代賣的貨有消息不?對面點根利群,吸上一口,咧咧嘴,上個月我把貨發(fā)給總上手,你要的時候剛好不在,這不,來得巧,昨兒又寄回了。萬花筒講,還是不勞煩哥哥。對面的遂起身由保險柜中取出,這東西在我這里也不好賣。馬臉朝萬花筒望了眼,發(fā)現(xiàn)他埋著臉,嘴角不自然,便斗膽接上,這年頭啥東西都不好賣,不然外頭咋那么多人擺攤一坐一天?又起身拉萬花筒,走了走了。那人聲音又懶洋洋地傳來,今天中午還要招待客人,不和你們吃飯了,抱歉抱歉。馬臉故意怪叫,哎沒事兒,知道哥哥這頭疼呢。

外頭是個回廊結(jié)構(gòu),共四樓,已然擠滿了攤子,扶手電梯佇立在正中間,上上下下也都是人。電梯下方能遮頭的地方,好些從外地來的,歪歪斜斜躺了一地。他們的小推車上捆著行李,這是趕到第幾程了?女人們在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接過來的插線板上燒開水泡方便面,男的把帽子壓在臉上睡一會兒,其實也睡不了多久,面很快就要熟了。萬花筒小包內(nèi)兜里揣著那件貨,被熱烘烘的人味兒一沖,胃里有點發(fā)酸。他尋思,算上交流會的跳票,已被打了兩槍了,便再沒什么心思仔細瞧每個攤上的假東西。一旁馬臉東張西望,也讓他煩躁得很,想著在哪兒把這人撇下得了,可馬臉跟得緊,甚至扯著他小包的背帶,擠擠挨挨往前挪。萬花筒羨慕起這些蓋上眼睛就能睡覺的人,他突然感到困,打了個大哈欠。馬臉被他傳染,也打了個大哈欠。兩人遂在人群里站定,一前一后點上煙,叼著煙復隨人流而動。

人堆里伸出來只手,拍了拍萬花筒的肩膀,花筒啊,十里長街無一真貨,地攤有什么好逛。原來是劉老頭的上家姓趙的。三人擠到一小片空地說話。萬花筒嘆道,三年待在家里,寸步難行,一放開,報復性搞交流會。老趙攤手,這樓空了好久,得趕緊收攤位費回點血。話說,花筒此番來找那誰了?萬花筒點頭說是。老趙講,嗨,那小子,傍上幾個北京大行供貨,就開始裝逼,還找人給衛(wèi)生紙題詞呢。以前買不起門面,只能租廁所旁的鋪子,不能開門,一開門那味兒特沖,叫什么來著,廁所味。如今好多人做不下去轉(zhuǎn)行,他倒白得了間最好的。萬花筒回,想必是曾接收了不少財富之氣。馬臉又噗嗤一笑。老趙一指,新收的徒弟?一塊兒上我那兒喝茶去。此處太吵,盡是直播帶貨的,現(xiàn)場開講,誰也聽不到誰。萬花筒側(cè)耳聽,那頭果然幾個聲音叫嚷著,老鐵,秒殺三千。哥們兒給老鐵們上點好貨,云云。也怪不得劉老頭不肯進來,要不可白彈琵琶了。

老趙領(lǐng)著萬花筒與馬臉二人,找的是博古大酒店長包客,他自己的親表叔,眾人不知為何老趙的親戚們都入行做了古玩,也不知親表叔姓甚名誰,直管叫他五○五——他包下五○五房間也有十幾年了,哪怕博古大酒店大堂中途翻修了一次(房間照舊),順應潮流在每個房間號前都加了一個八,也沒人改口喊他八五○五。不過,也有知情人說,此人本身姓伍,叫林武,萬花筒并不想求證,事實上,他不輕易進五○五的房間,賣的都是花貨④。三人由人海中脫身,沿古玩城后頭的小街走,又寂寥得很。太陽只照到一個極細的斜角,風吹著包裝袋跑,有個女人出來掛招牌,“瓷器玉器錢幣專業(yè)做舊”,見人走到跟前,神色自若,坐回小板凳上,將一大袋溶劑混入水中,丟入數(shù)只瓷瓶浸泡。萬花筒發(fā)現(xiàn)她紋了個奇怪的眉毛。“專業(yè)做舊”的隔壁是“休休堂”,鐵門把手上繞了三道鎖,不知休休主人何處休息去也。再往前走就是博古大酒店,雖號稱大酒店,卻只有一個前臺正在整理門口大花瓶里的假花與孔雀毛。五○五打通了三間房,其實是五○五到五○七,進去便是會客廳,一張牌桌,一張茶桌,兩個博古架,三四個玻璃柜臺。老趙安排先坐茶桌喝茶,吃五○五老婆張羅的蘸醬黃瓜和小西紅柿,之后再到牌桌上中飯。

萬花筒與老趙有過生意,自己人,喝了幾口熱茶,消消停停地聊了幾句,放松下來。馬臉一口一個地吃起小西紅柿,萬花筒替他客套著,怎么還有家宴呢?老趙回,行情不好,五○五做點半新不老的生意,更乏人問津。他兩口子就在街那頭包了間廚房,同行來了訂私房菜,又請了幾個阿姨,交流會賣盒飯,賺不老少。萬花筒贊許,趙哥會做買賣。老趙手又一攤,今天有黃河大鯉魚,據(jù)說放在趵突泉水里養(yǎng)了個把月,等下嘗嘗看。對了,你那件貨拿出來瞧瞧。萬花筒撓撓臉,這件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弄得我沒信心了,正好想給趙哥看看,有機會幫出就出了吧。便從小包內(nèi)側(cè)取出個密封袋,袋中裝一件有衛(wèi)生紙裹著的玩意兒。馬臉也放下小西紅柿,伸頭過去。老趙雙手接過,先是用小手電打光看了皮殼包漿⑤,陰刻線中的磨砂痕跡,又上放大鏡研究一番。萬花筒見他不開口表態(tài),忙說,趙哥有話直說,我做老貨的,經(jīng)得住打擊。老趙眉毛抬了抬,問,你自己看什么年份?又遞給馬臉,徒弟也看看。馬臉翻過來覆過去瞧了一番,覺得是只紅褐色玉質(zhì)的小兔子,但又像個老鼠,有點兒茫然。萬花筒咬牙,我看中古⑥。老趙沉吟片刻,將東西放在文盤里,講,說實話你要傷心。這件多少錢入的?萬花筒眼睛瞄著東西,不抬頭,只回:小幾萬。老趙又拿起來,轉(zhuǎn)向馬臉,像在教課似的,你剛?cè)胄邪桑矗米佣亲由弦粔K糖色,料自帶的,用來晃眼睛,讓你認為是沁色,其他部分又太紅,油炸。整個兒油漬麻花,但又不是盤熟的,就是炸得不清不爽。萬花筒不甘心,拿起放大鏡又擺弄一番。老趙喝口茶,丟給他一根煙,個人意見,鑒定嘛,沒個絕對。不過做老貨,還是要買大家都認可的。

萬花筒將東西包好收起來,歪頭點煙,抽完,話才變多,講行情,講貨,看了老趙幾件傻開門的東西,拿了其中兩件,老趙故意放了小漏,讓他好做生意。談話間,門開了,五○五推著個酒店自助餐的小車,有葷有素,弄得還挺像樣,土豆燒牛肉、干煸四季豆、西紅柿炒雞蛋、老豆腐配自家腌制的韭菜花、黃河大鯉魚。中午不喝大酒,一人一瓶泰山漱漱口。菜吃得差不多了,大鯉魚撤下去打了一盆酸辣湯,放了不少白胡椒,尤其是馬臉,直吸溜鼻涕,大呼過癮。三人頃刻將菜吃得干干凈凈,又喝一壺茶。

老趙接了個電話,問萬花筒去過紫羅蘭輕奢豪泰沒,徐州小張,大家都認識的那個圓頭,他有個頭同樣圓的兒子,作業(yè)做不出來,正被孩子媽打得死去活來,馬上得收拾東西趕回去,多出個床位,也不要給錢了,要是愿意待著去擺個小攤兒,休息一下。萬花筒說也行,還是微信打了一百八十八紅包給小張,辭別老趙。走防火通道時,馬臉問,不坐電梯呢?萬花筒笑笑,吃太飽動動。哎你這人有意思啊,混了頓午飯還不走?真做我徒弟了?馬臉回,這不晚飯還沒解決嘛。師父,有個問題不知當不當問?萬花筒嫌他饒舌,說,有屁快放,噢不,但問無妨。馬臉遂真心誠意地問了,那件貨不讓趙老師代賣了?萬花筒直下兩層樓,不吭氣,走到門口,搖了搖頭。

太陽一直像假的,只有光亮,風吹過又如白紙翻起,噼啪作響。馬臉困得很,下了車跟著萬花筒進了紫羅蘭三樓房間,脫鞋倒在床上。旁邊那床擺攤的,萬花筒認得,但不熟,兩人默默換了煙抽,并不交談。中午時分,確實連鬼影子都沒一個,或許在這樣的太陽下,太容易丟影子了。馬臉睡醒,已過了一個鐘頭,他起身撒尿,發(fā)現(xiàn)廁所門鎖不上,水池里一層污垢,馬桶里漂著煙頭,還不如博古大酒店干凈。小張打上包袱走了,地上散落兩只一次性拖鞋,他將拖鞋踢到角落里。萬花筒遞他一瓶水,鋪平床面,擺出十幾件小東西,靠在床頭玩手機。馬臉無事可做,將自己剛買的手鏈也擺上了,沒話找話閑扯,你有孩子不?萬花筒嗯一聲。馬臉又講,你倒是不操心孩子作業(yè)。萬花筒微微笑,信不,我那娃娃品學兼優(yōu)。馬臉正色,呵,歹竹出好筍。萬花筒更加得意,那可是有證據(jù)的,娃會正反轉(zhuǎn)筆,指上托馬斯全旋,老師從來不罵他,還說有助于思考。馬臉靠近萬花筒,再問,那小兔子果真是假的?萬花筒遲疑了一下,真的假的不重要,行內(nèi)賣妖貨的賣真貨的都說看不好,那么東西沒法賣了,砸手里。打槍三次,三人成虎,買來三萬多,跳樓八千估計都沒人接。馬臉垂著頭,忽道,緣分一場,要不八千賣我吧。萬花筒心里突地一跳,這人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跟上來,難不成是做局,計劃好要誆我東西?便定睛細看他。看到馬臉傻傻一笑,抬手亮出支付寶余額,講,操,只剩五千,不能為師父分憂了。萬花筒問他到底干哪行兒,他只聳聳肩,晃膀子唄。

傍晚前來了些人,買了萬花筒幾個打折處理的花片,有人問馬臉的手鏈,馬臉嬉皮笑臉,一會兒九九九,一會兒八八八,有時候開得比本錢還低,三三三、五五五地瞎報價,最后居然七七七秒殺給了“一位老鐵”(剛學會的廣告詞)。他興奮得很,要給萬花筒打八十八的紅包,被拒絕了,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放出話來——喔嚯,你們古玩行果然是沒個準兒。萬花筒正嫌他鬧得不行,走廊那頭又一陣子喧嘩,仔細分辨,原來是抓到小偷了。兩邊房間探出許多腦袋,大伙兒紛紛議論,小偷也是個沒數(shù)的,該揀人多的地方偷呀,這門庭冷落的,可太容易被抓住了。小偷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大衣被人扒掉了,落下兩個瓷瓶;拿一只小坤包,也打開著,夾層處有幾件玉器;她內(nèi)里還穿著一襲紅色長裙,兩個賣雜項的只是擰著她的胳膊,不敢再翻。一小圈人圍上去說要報警。婦人叫嚷著,我都給你們下跪了,還要怎么樣!主辦方微信群里放出照片,請失主至三樓領(lǐng)回。不一會兒有人上傳了攝像頭拍到的偷竊現(xiàn)場:女人外面裝了一只假手,真手藏在大衣里拿東西,老練極了。馬臉好奇,也擠進去看她,回來報告,那女的已經(jīng)躺倒在地,說什么都不肯起來,兩條腿在踢,裙子已到腰間,還好穿著黑色褲襪,不然真的丟丑。萬花筒說,有什么好看的。后來群里又發(fā)布,東西都已認領(lǐng),女子認錯態(tài)度好,大家決定不報警了,生意難做,再到警察局做幾小時筆錄,那真要蝕本。

鬧騰著,天色已暗,太陽倒終于現(xiàn)身,一個雞蛋黃裹在幕中。馬臉攛掇萬花筒去住洗浴中心,他請客。洗澡、自助餐、過夜——全包,大眾點評買好打折票,人均才七十五元。所謂自助餐,就是一份只有辣椒醬和豆芽的石鍋拌飯和幾片橙子,馬臉還強詞奪理——樸素了點兒,可干凈呀,之前有大哥吃了奢華澡堂子的海鮮自助,中了招,瘋狂腹瀉,拉了一池子。萬花筒無話可說,加錢買了兩份按肩服務,兩人從熱水里爬出來,并排趴著,按著按著,都困了,可萬花筒還是睡不著,睜大眼睛,盯著前方白色的瓷磚,馬臉含含糊糊嘟囔著問,有沒有在某個瞬間,覺得某一幕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確,萬花筒小時候體驗過,但曾刷到抖音科普視頻,解釋這是神經(jīng)元神秘的運作。馬臉又說,比如今天早晨,咱們看到那個蘋果,落在人行橫道線中間,總覺得似曾相識。萬花筒笑笑,可能是運蘋果的車經(jīng)過,抖落下一只,也可能有人帶早飯,塑料袋破了。馬臉回,是嗎,可我記得小時候也見到過,暗號一樣,好像是專門從人群里掉出來的,提示我呢。萬花筒轉(zhuǎn)頭看馬臉,估計在外面蕩太久,他頭發(fā)有一陣子沒剪了,有點長,濕答答地蓋在耳朵上面。萬花筒沒再吭聲,馬臉很快就睡著了。

五點鐘,池子里還有在泡澡的人,又像是在晨練,一口氣熱水里游了幾個來回,靠在池邊直喘。早餐自助是豆?jié){油條,萬花筒買了六點多的車票出發(fā)去南京,那兒也有個交流會。馬臉也說去。萬花筒覺得被纏上了,不過,并沒反對,這小子睡眠很好,在公共活動室打了一夜呼嚕,萬花筒則去旁邊小房間看了一夜警匪片,半夢半醒的。火車上兩人座位挨著,這是一趟快車,三小時便到南京。車上盡是些在夢里走路的人,萬花筒打了杯熱水,馬臉倒難得地靜下來,兩人一塊兒看向窗外,火車路過一個小站,只減速,不停,但還是能瞧見,車站后門停了十幾輛出租車,司機們正活動筋骨,圍了個圈,踢毽子。霧氣中有一記妙傳,一閃而過,二人同時嘿了一聲。

十幾分鐘后,萬花筒決定瞇上一會兒,他將椅背調(diào)低,保溫瓶擱在小桌板的圓形槽中,雙腿伸直,他數(shù)了一下,下站濟南,下下站就是南京。也很難得地,他是在到達濟南后五分鐘,車又重開時醒來的。旁邊的座位已然空著了。

① 原為床交會,因不甚雅觀改名為房交會,但并沒有好到哪兒去。專指古玩商們租下整層酒店,在床鋪上擺小攤兒的交易會。

② 一般指竹木牙角銅做的小玩意兒,其中“牙”指象牙,按照目前法律規(guī)定,禁止買賣,故而房交會的展板上會特地寫下法規(guī),以警示眾人。

③ 撿漏:南京話的說法是“拾到麥穗子”,指低價買入了好玩意兒,能賺一筆。“小漏”的利潤少,“大漏”往往翻數(shù)倍甚至數(shù)十倍。同行之間互惠互利的行為也稱“放漏”,意即“照顧照顧你,這件貨物讓你有得賺”。

④ 原指較有欺騙性的假貨,后來因為市面上的大部分假貨都做得太差,便指代普遍意義上的假貨。

⑤ 指器物表面的氧化層。

⑥ 唐代以后,明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