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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賈平凹:《河山傳》后記
來源:《收獲》 | 賈平凹  2023年10月20日09:14

屋外一棵大樹,從窗子里望出去,就是一堆綠。這綠渾厚,有疏有密,或濃或淡,每股枝條的伸出,枝條上每片葉子的生成,都組織得那么合理,風懷其中。

從2022年春季到2023年的夏天,我就在這窗子里進行著《河山傳》的寫作。

寫作著我是尊貴的,蓬勃的,可以祈禱天賜,真的得以神授,那文思如草在瘋長,鶯在閑飛。不寫作,我就是卑微、膽怯、慌亂,煩惱多多,無所適從。我曾經學習躲閃,學習回避,學習以茶障世,但終未學會,到頭來還是去寫作。這就是我寫作和一部作品能接著一部作品地寫作的秘密。

《河山傳》依然是現時的故事,我寫不了過去和未來。故事里寫到了西安,那只是一個標簽,我的老家有個叫孝義的鎮子柿餅有名,十里八鄉的柿餅都以“孝義”貼牌。我出門背著一個簍,撿柴禾,采花摘果,歸來,不知了花果是哪棵樹上的,柴禾又來自哪個山頭。藏污納垢的土地上,雞往后刨,豬往前攻,一切生命,經過后,都是垃圾,文學使現實進入了歷史,它更真實而有了意義。

因出生于鄉下,就關心著從鄉下到城市的農民工,這種關心竟然幾十年了,才明白自己還不是城市人,最起碼不純粹。

理性和感性如何結合,決定了人的命運。《河山傳》中的角色如此,我也如此。寫作中縱然有龐大的材料,詳盡的提綱,常常這一切都作廢了,角色倔強,順著它的命運進行,我只有嘆息。深陷于泥淤中難以拔腳,時代的洪流無法把握,使我疑惑:我選題材的時候,是題材選我?我寫《河山傳》,是《河山傳》寫我?

這樣寫行嗎?這是我早晨醒來最多的自問。如果五十年,甚至百余年后還有人讀,他們會怎么讀,讀得懂還是讀不懂,能理解能會心還是看作笑話,視為廢物呢?這是我警惕著,越發驚恐。

寫作的樂趣在于自在,更在于折磨。這如同按摩,拍打疼痛后的舒服。《河山傳》的進度并不快,每日寫幾千字或幾百字,或寫了幾百字幾千字后,又在第二日否決了,拿去燒毀,眼看著灰飛煙滅。除卻焦慮是坐在馬桶上的時候,要么,去睡吧,閉上眼,看到更多更清晰的山川人物,魚蟲花鳥。

《河山傳》寫完了,我給我的孩子說:“作品署了我的名字,那是假象。人民幣是流通的,錢在我手里,是錢經過了我。”

就在立夏的這個早晨,窗外大樹上眾葉搖曳,極盡溫柔,傳來鳥鳴,而我卻想象了那個蘇軾,為了心緒,為了生計,在東坡上開墾的一塊地里的身影。

2023年5月7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