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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生——關于《斯通納》
來源:《草原》 | 岳雯  2023年08月22日08:22
關鍵詞:《斯通納》

斯通納來到我們中間,距離《斯通納》這本書的誕生已有五十余年了。五十年,足夠滄海幾次化作桑田,人間一換再換。斯通納活著的時候就知者寥寥,死后更是迅速被遺忘。他所生活的時代猶如巨大的旋渦,粗暴地將許多人卷入其中。他卻從風暴的邊緣生還,用盡全部熱情對待生活,郁郁而終。他的一生,說起來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沒有封侯拜相,也沒有創出什么不朽的功業;不過是從農家子弟到大學老師;不過是閱讀授課寫作。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普通人,居然沒有消失在黑洞中,真是小小的奇跡。是的,斯通納不過是約翰·威廉斯創造出來的人物,可是,在我看來,他卻比我們身邊任何一個真實人物都要真切,都更有生命力。我時常注視他,甚至無數次假設,倘若我穿上他的外套,進入他的生活,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我又會度過怎樣的一生?那么,就讓我們步入斯通納時間,將時針轉向開始的那一刻。

“威廉·斯通納是1910年進的密蘇里大學,那年他十九歲。”這是小說的第一句話,也告訴我們,斯通納的時間是從十九歲開始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從1910年晚春的一個黃昏開始的。約翰·威廉斯不打算以自然主義的態度講述斯通納的人生。人的一生該有多少浩瀚的細節,我們經歷,我們遺忘,然而,決定一個人的卻只有不多的一些核心細節。《斯通納》要做的是打撈、清洗、銘刻這些關鍵性時刻,跟隨它,看它能把我們帶到哪里。因此,在斯通納出場之際,我們對他的童年、青年時代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生活貧乏、單調、黯淡無光,繁重的農活兒讓人精疲力盡,土地上的產出卻越來越不敷日用。改變這一切的是一個無名的陌生人,他父親稱之為“辦事的”這么一個人。因為哥倫比亞的大學新設了農學院,他鼓動斯通納的父親把孩子送到那里。

一個貧窮家庭的孩子,離開日夜勞作的土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一是有足夠完成學業的學費;二是勞動力減少對于家庭的影響不大;三是最根本也最核心,相信讀書的價值。一個好的小說家,必然是在邏輯和情理上做足鋪墊的。一個轉折的發生,必得有充分的條件作支撐,無數的偶然背后,是有必然的情勢。對于斯通納而言,改變的情勢在于,被反復耕作的土地很難再養活生活其上的人們,而大學允諾提供新的勞作方法以維系土地的出產率。這一點打動了沉默的父親,也直接改變了斯通納的命運。我們可以想象,倘若沒有這一契機,斯通納將嚴絲合縫地踏在父親的人生轍印上,被土地完全吞沒。

就這樣,斯通納來到了大學,頗有幾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思。不過,“田舍郎”不會在頃刻之間脫胎換骨。他眼中所見到的大學的核心景象仍然是土地——“紅色的磚墻大樓從一片寬闊的綠色田地向上延伸過去,這片田地不時被石頭小徑和小塊的花園隔斷”。一個日日夜夜在土地上勞作生息的人,來到一個新的環境,會依循本能尋找他最熟悉的事物,以令自己安心。值得注意的是,在斯通納眼中,土地的顏色開始發生變化。農場上的土地是干枯的,是灰色和褐黃色,現在,飽和度更高的顏色出現了,世界仿佛有了春的氣象,由此呼應到小說開頭所說的“晚春”。這是客觀現實,亦是斯通納的主觀現實。不過,與許多懷著浪漫主義的讀者想象的不同,大學并沒有就此降臨為玫瑰色的夢幻,斯通納的生存現實仍然是暗淡與艱辛的。像在農場勞作一樣完成大學功課,“既談不上愉快也沒有多大痛苦”,這或許就是日常生活的本真狀態。

到目前為止,大學只是改變了他的生活環境,還談不上觸動他的心靈。精神世界改變需要等待另外一個契機的到來。這個契機就落在了阿切爾·斯隆身上。斯隆是斯通納的引路人,作家卻無意于為他添上莫須有的光環。他深知,一個對人產生心靈吸引力的人,絕不是那種光滑、流利的漂亮人物。在他的筆下,斯隆更像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怪人,與庸常的人們有著不易跨過的溝壑。顯然,他也發現了斯通納蘊藏在內心深處、尚未得到開采的天才。如何開鑿它,這是一個問題。很快,這個時刻到來了。這是小說的第一個高潮,也是斯通納生命至關重要的時刻。在斯隆講起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之后,斯通納意識到一切都不同了。

威廉·斯通納意識到自己有那么幾個片刻,使勁屏住呼吸。他把氣息輕輕地舒吐出來,不時地意識到呼吸從肺里釋放出來時,衣服隨著身體不斷起伏。他把目光從斯隆身上移開,打量著教室。陽光從窗戶里斜照進來,落在同學們的臉上,所以感覺光明好像是從他們自身散發出來,迎著一片黑暗釋放出去;一個同學眨巴著眼睛,一道淺淺的暗影落在面頰的一側,上面的汗毛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納開始感覺放在桌上緊緊攥住的手指松開了。他在自己的凝視下掉轉過手來,很驚奇它們都是黃褐色,很驚奇指甲妥帖地嵌進粗壯指端的那種復雜的結構;他覺得自己能感覺到血液穿過纖細的血管和動脈無形地流淌著,從指尖到整個身體輕柔又脆弱地顫動著。

約翰·威廉斯描述的是人被文學驚醒的時刻。多少人活著而不曾真正生活過。而只有少數幸運的人,才會像斯通納一樣,被文學或者不管什么所喚醒,所塑造。作家完整地描述了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他首先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存在是從呼吸開始的。在一呼一吸之間,靈魂仿佛被緩緩注入。有了自我意識,才能對外界環境建立不一樣的感知。斯通納發現了無處不在的光。這仿佛是對“啟蒙”的字面意思的呈現。所謂啟蒙,不就是從蒙昧狀態走向光明么?在斯通納看來,光是從每個人身體內部散發出來的。這就是靈魂的樣子嗎?光明與黑暗交織,纖毫畢現。現在,斯通納放松下來了。一個人被逼仄的生活追逐、壓迫的時候是談不上放松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在生活的利爪尖牙之下活著。僵硬的緊繃是常態。只有放松下來了,世界才煥然一新。他對自己感到驚奇,對原先熟視無睹的一切感到驚奇。換句話說,他的感覺變得既精微又深遠了。

這是屬于感覺被激活的時刻。斯通納還無法找到語言,將他感覺到的表達出來。但顯然,斯隆已經接收到了訊號。可以想見,斯隆必然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目睹了奇跡的再一次發生,在這個貧窮、笨拙的學生身上。真好啊,天賦不勢利也不世故,它照耀富人也照耀窮人。對斯通納來說,天賦意味著那些看不見的被看見,那些聽不見的被聽見。他的視域被大大拓展了。他可以跳出具體的時空,與古往今來的文學人物交談、對話,就像我們隔著漫長的時空與斯通納交談一樣。

如果說,文學給斯通納帶來了一種內心的秩序,那么,斯通納所生活的外在世界的秩序則是由大學提供的。大學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按照斯通納的摯友馬斯特思的說法,大學是一個庇護所——“是給那些體弱、年邁、不滿以及失去競爭力的人提供的休養所”。馬斯特思仿佛一眼就洞穿了斯通納的本質,斯通納太弱又太固執,在這個世界沒有安身之地,只有在大學這一堡壘中才有喘息之機。馬斯特思這個人物仿佛就是為了對斯通納作出一番命運的預言而存在。某種意義上,他和斯隆是一類人,他們的形象常常表現為語言的形象。語言是有力量的。語言說出一些事情,也讓潛在的事物顯形。對于斯通納而言,他們實則是人生長途上的界標,標識方向,提示道路。

還是懵懂的斯通納來到了人生選擇的第一個關口——要不要應征入伍,參加他這輩子將要遇到的最大事件—— 一戰。毫無疑問,這是極為艱難的選擇。跟隨大眾以愛國的名義卷入戰爭中去,是最容易的一種。畢竟,不必面對自己的內心、摸索自己的思想,人群是最安全的所在。斯通納的朋友費奇就是如此。出人意料的,馬斯特思也選擇了參戰。但是他的理由卻與費奇并不相同。作為一個絕對的虛無主義者,馬斯特思將整個人生視為毀滅。既然終點也不過如此,換一種形式去試試又有何不可呢?死生,在馬斯特思眼里,也并無太大的不同。斯通納不像費奇那般從眾,也不像馬斯特思那般極端。我以為,作家要寫的,就是這么一個稍微高出我們一點點的普通人。天才和庸人都是篤定的,只有這樣的普通人才會左顧右盼,無所適從。此時他的人生經歷與閱讀積累還不足以讓他找到確切的道路。我們發現,他所謂的決定其實是斯隆的傾向。斯隆深刻地厭惡戰爭,認為戰爭所帶來的暴力長久地浸潤到一個民族的心靈深處,是對人文精神的毀滅。他告誡斯通納:

你必須牢記自己是什么人,你選擇要成為什么人,記住你正在從事的東西的重要意義。有很多人類的對抗、失敗和勝利,很多并非軍事之爭,史書中也沒有記載。當你試圖決定要做什么的時候要記住這個。

這幾乎是《斯通納》一書的核心。約翰·威廉斯正是要喚醒讀者省思的熱情,去評判在整個人生的意義上,何為失敗,何為勝利。至于斯隆本人,戰爭的勝利與不加省思的淺薄狂歡讓他陷入了盛大的失敗中去,他看到他畢生追求的人的精神與價值如沙上之塔,豁然委地。這也是一種意義上的失敗。

無論如何,斯通納在大學獲得了一個位置,有了安身立命所在。像他這樣的青年,愛情與婚姻問題開始進入人生的前臺,成為優先要處理的問題。作者沒有像浪漫小說那樣制造波瀾,一切都順利得叫人不敢置信。他被一位高挑、苗條、漂亮的女子所吸引,正如他曾經發現的那樣,那雙蒼白又很大的眼睛,“似乎從里面閃爍著某種光”。光,是斯通納體認這個世界的方式。這位年輕女子眼睛里閃爍的光芒,是斯通納投射的自我嗎?伊迪絲出身于中產階級家庭,熱愛藝術,氣質優雅,溫柔靦腆,是被嚴嚴實實地保護著的那一類女子。幾乎是在對望的瞬間,斯通納與伊迪絲仿佛一見鐘情,雙向奔赴,并迅速地締結了婚約。如果我們仔細考察,這場愛情—婚姻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布滿了暗礁。這對年輕男女并不門當戶對,懸殊的家庭生活使他們并不享有共同的精神空間。作為戀愛的新手,他們似乎也不懂得如何相處,甚至來不及向對方敞開心扉就匆匆忙忙奔赴下一個流程。斯通納被伊迪絲的樣貌所吸引,伊迪絲則將斯通納視為離開冷淡的原生家庭的契機。因為沒有多少與陌生人相處的經驗,伊迪絲居囿于自我的庭院,斯通納并不具備將她帶出來的力量。倘若假以時日,他們或許能明了,關于對方的形象,有多少是出自自己的想象。但是,沒有太多經驗的他們只能跌跌撞撞踏上了婚姻的長旅,埋下了一生悲劇的根源。

他們婚姻的小船遇到的第一塊礁石是性。這不免讓人想起了麥克尤恩的《在切瑟爾海灘上》。對于所有天真純白的青年男女而言,性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密林,足以說出與隱藏一個人生命中所有的秘密。麥克尤恩的主人公在密林前徘徊,他們無法承擔這只小船所掀起的軒然大波,只能選擇分道揚鑣,在遺憾和懷念中度過再無交集的人生。相形之下,斯通納和伊迪絲更像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他們不會以過分戲劇化的方式處理棘手的事務,只能默默接受了自我鑄就的命運,若無其事地步入其中,但是心里明白,有什么不對勁兒的事情發生了。

一開始,他們希望以簇新的生活掩飾這種不對勁兒。日常生活本來就具有消磨一切的偉力。更何況,伊迪絲之所以匆匆嫁給斯通納,正是寄希望于通過婚姻將她從原生家庭的牢籠中拯救出來,投入一種自由而充滿希望的生活。但顯然,暗礁還在,不是說視而不見就可以消失的。伊迪絲不愛斯通納,她也無法勉強自己愛上斯通納。與斯通納的身體接觸于她而言成了不堪忍受的折磨。經由婚姻進入一個全新的廣闊世界的夢想也破滅了。經過令人絕望的意志戰爭,我們都知道,他們的婚姻生活已經無可挽回地失敗了。

就像大多數夫婦那樣,如果不肯承認失敗,那么只能再向婚姻這個牢籠里增加一個孩子,以改變死氣沉沉的氛圍。格蕾斯就是這樣來到這個世間的。格蕾斯給予了斯通納一個機會:他可以通過與其建立情感聯系的過程為自己開辟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溫暖而友好的世界。當斯通納將自己從土地上連根拔起的時候,他就已經失去了和父母共享某種情感家園的可能,而又無法與伊迪絲另創造一個。值得慶幸的是,格蕾斯沒有辜負他。孩子就像一面鏡子,誠實地反射他人的情感。斯通納以全部的愛、智慧與溫柔對待格蕾斯時,他也收獲了同等的愛。一個被愛所照耀的人,勢必會發生某種肉眼可見的變化。愛就像催化劑,斯通納從書中獲得的一切智慧,開始緩緩流動起來,就像溫暖的血液,流經周身,有望塑造一個更具可能性的自我。斯通納正在迎來一個他值得的更好的命運。可惜,這個過程被伊迪絲打斷了。

或許,我們該重新審視伊迪絲。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女性主義者會喜歡的那一類人物。她是符合男性幻想的形象,潔白甜美、天真無邪,接受了典型的中產階級的教育,被家庭極好地保護,“免遭生活可能投向她的粗俗事物”。這意味著,因為與真實的生活區隔開,她對于生活有一種纖細、蒼白的想象,任何不符合她的想象的事物,都是不存在的。她自身并不具備創造力。她對于生活的種種向往和要求,須得借助他人才能實現。更糟糕的是,她對此毫無意識。她并不覺得她需要承擔起生活幸福的責任。某種意義上說,她是釀造婚姻悲劇的根源。本來,她有一次成長的契機。父親的去世或許可以讓她從小女孩兒的狀態中掙扎出來。她也試圖這么做了。剪短頭發、改變著裝、與童年時代告別似乎都是內心改變的外在表現。她也試圖投入到劇團、鋼琴、繪畫、雕塑等藝術領域,為自己尋找生活的意義。遺憾的是,意義似乎并不向所有人敞開自身。伊迪絲并沒有像斯通納那樣,在某個獨立領域發現啟示的光亮。很難說這到底是因為伊迪絲缺乏天賦,還是她并未就此付出長久而艱辛的勞作。當伊迪絲轉向外在失敗以后,她只能重新回到家庭空間,以情感戰爭的方式顯示她的存在。

如果說,此前他們還可以用相敬如賓掩飾內在的冷漠,那么,當格蕾斯成為標的物之后,戰爭變得慘絕人寰。以愛的名義,格蕾斯被帶離斯通納身邊。伊迪絲決心以自己的方式控制、雕刻格蕾斯,在情感上將斯通納與格蕾斯分開。這一次,她成功了。昔日父女的親密無間不再,格蕾斯完全成了伊迪絲的牽線木偶,而且是木訥、呆板的那一種。問題在于,伊迪絲并不認為她是出于嫉妒行戕害之實,相反,她真心地愛著孩子。這是我們多么熟悉的“我是為了你好”的論調啊。

斯通納的情感再次被切斷。但是,對于情感之河而言,并不是筑起堤壩就能完全斷流。它勢必會尋找新的航道,以更加洶涌之勢突圍,并悉數澆灌在一個叫凱瑟琳的年輕助教身上。說起來,斯通納與凱瑟琳的感情發生在婚姻之外,是正統倫理所反對的。然而,由于伊迪絲在情感關系中的優勢地位,我們這樣的讀者,哪怕是持最保守觀念的讀者,都不自覺地對斯通納抱有同情、憐憫之情。于是,斯通納發生點什么也正在我們的期待之中。更何況,斯通納與凱瑟琳的感情,顯示出不同于伊迪絲的質地,那正是精神之愛應有的樣子。一開始,斯通納完全沒有留意到凱瑟琳,直到她在研討會上做了一個報告。報告吸引了他,讓他體驗到久違的激動。這意味著,斯通納與凱瑟琳的感情,建立在對學術志同道合的追求上。他們都是那種能在書海中感受到樂趣的人。換言之,他們的世界是內在的,越是朝里開掘,越深邃,越豐富。他們或許會遇到同道,比如早逝的馬斯特思,再比如極富天才的勞曼克斯,但并不是同道之間就會天然地架起橋梁,通向彼此。同道成為敵手,甚至更具災難。斯通納后來的經歷會證明這一點。

斯通納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愛上凱瑟琳的。這符合我們對愛的某種不切實際的想象。那種穿透靈魂的愛,往往并不發生在和平時期。人生順遂的時候,戀情就像冰淇淋上的一層奶油,甜則甜矣,須臾之間或許就會融化,就是融化了,也不過帶來絲絲悵惘。倒是那種困厄時期的愛情,如石上抓痕,令人永志不忘。在家庭里,斯通納是被玻璃隔離起來的囚徒,只能趁監獄長不備與女兒交換一個眼神。在大學呢,因為一場把沃爾克擠出攻讀英文專業研究生學位的戰爭,他與勞曼克斯成為了死敵,同樣陷入被孤立、被針對的難堪局面。那么,為什么斯通納在這場戰爭中會寸步不讓,不惜迎面承接勞曼克斯的狂怒?斯通納自己的解釋是,正如他曾經的摯友馬斯特思所說,大學是一個遠離世界的庇護所。而沃爾克所代表的那一套價值觀,就是外面那個世界。讓沃爾克進來,就會讓大學變得像這個世界了。在這個問題上,斯通納有自己的堅持。如果我們走近一點,就會發現,斯通納的靈魂小屋實則是由文學與大學這兩根梁柱搭建而成的。文學是點亮黑暗的光,而大學改變了他的命運,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兩者是近乎信仰的存在。倘若沃爾克有才華,斯通納會接納他;可是,當沃爾克僅僅只是將文學與大學視作某種工具,以弄虛作假的方式躋身其中,這是對斯通納的嚴重冒犯乃至摧毀。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他不可能像費奇那樣僅僅當成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這事關他人格的根基。就這樣,勞曼克斯舉著權力之劍展開對斯通納的圍堵,斯通納默然承受。他只覺得世間一片虛無。

一天晚上下課晚了,斯通納回到辦公室,在桌邊坐下,試圖讀點什么。那時正值冬季,白天下過一場雪,室外覆蓋著一片柔軟的潔白色。辦公室里有些燥熱,他打開桌子旁邊的一扇窗戶,讓冷空氣透進封閉的房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睛從校園潔白的地面上方打量過去。他沖動地熄滅桌上的燈,坐在辦公室熱烘烘的黑暗中。冷空氣充滿肺部,他向前傾過身子靠近打開的窗戶傾聽著冬夜的寂靜,好像感覺到了被白雪細膩、復雜的細胞組織吸進去的各種聲音,白雪上方沒有任何東西活動,眼前是一派死寂的景象,仿佛在拉扯著他,在自己的潛意識中吸吮著,猶如從空氣中把聲音拉出來,然后將其埋葬在冰冷柔軟的潔白中。他感覺自己被往外拽著走向那片白色,那片白色延伸到他目力所及的遠方,也成為黑暗的組成部分,在黑暗中閃耀著,同時又與清澈無云、沒有高度或者深度的天空相融。他霎時感覺靈魂逃出坐在窗前不動的身體。感覺自我溜出之后,一切——平坦的白色、樹木、高高的圓柱、夜晚、遙遠的星辰——似乎全都渺小和遙遠得不可思議,這一切似乎在逐漸縮小,最后化為虛無。這時,身后的散熱器哐啷響了下。他動了動,眼前的景象瞬間恢復原貌。

他日復一日承受世界對他不間斷的擊打,并日漸消沉。正是在這樣的時刻,他經歷了這樣一個瞬間,有著奇異的美感。所有的喜與悲都散逸了,我將無我,我又與世界合一。很難說清楚這一瞬間到底有著怎樣清晰的含義,它與斯通納的具體處境無關,甚至與他的心境也沒有什么直接聯系。但我總覺得,或許我們所有的活著,只不過是為了體驗這樣的時刻。

斯通納無所希望地活著。生活于他不過是一堆等待燃盡的日子。他沒有什么渴盼與希冀,也沒有完成什么的欣悅。愛情就是在這個時候闖入他的生活的。一切源于凱瑟琳的論文。在斯通納心緒不寧的時候,閱讀于他也失效了。但是,凱瑟琳的論文觸動了他,“這些詞句自動強行向他涌來”。就像老房子著了火,人們這么形容中年人再度被愛情燃燒的景象。斯通納也像著了火,對于他這樣的人,閱讀是最好的火芯。他們侃侃而談,談的是凱瑟琳的論文,隱藏其后的,難道不是他們個人的志趣、氣質與平生嗎?長久以來禁錮著斯通納的玻璃墻壁被打破了,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深入到他的世界中。愛情,就這樣來到了他們中間。起初,他嘗試克制自己的感情。然而,克制無異于助燃劑。越是克制,愛情的火苗越是燃燒得蓬勃,直到將他們燒成一團。人到中年,斯通納開始理解了愛情。愛情不是目的,而是過程,是一個人走向另一個人的過程,是借此了解人類和造就了他們的這個世界的過程。“他把愛情視為人類生成轉化的行為,一種狀態:一個瞬間接一個瞬間,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靈創造、修改的狀態。”因為愛情的降臨,斯通納意識到,在此之前,他并沒有真正生活過。這么說的意思是,此前,斯通納只有智性生活,學術研究完全占據了他,而現在,情感生活的萌生并沒有毀滅智性生活,兩者相互融通、彼此強化,使生活同時具備了理性與感性的光澤。在大學以外,他們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空間,完全依照他們的律令來運行。然而,無論真正的生活對于斯通納和凱瑟琳有著何等重要的意義,他們也清楚,小宇宙都是要被摧毀的。摧毀的執行者是對斯通納抱有敵意的勞曼克思,但往大了說,又何嘗不是外面那個虎視眈眈的世界。

可以反抗這個混賬的世界嗎?如果僅僅就這件事而言,我們似乎可以替斯通納想到許多種反抗的方法,但顯然斯通納都沒有考慮。他似乎毫無作為地繳械投降了。有朋友完全不能接受斯通納如此行事——“斯通納隨后對于凱瑟琳決然的放棄,更令我們不堪忍受,耿耿于懷,我們想起了他之前對于格蕾斯的放棄,以及再之前對于父母、恩師和妻子的冷淡自私。我們隱隱約約期待他被激情裹挾、哪怕做出種種不當行為、背叛或被背叛、主動傷害他人或被他人傷害,乃至于毀滅”。問題是,一個被激情裹挾縱橫殺伐的斯通納,還是他自己嗎?事實上,在愛的歡愉與自我堅持之間,斯通納是有深思熟慮的。與凱瑟琳分別前的一番對話,是理解他的核心。

他往后靠在沙發上,望著低矮、昏暗的天花板,那是他們的世界的天空。他平靜地說:“如果我把這一切都拋棄了——如果我放棄了,一走了之——你會跟我走嗎,會嗎?”

“會。”她說。

“可是你知道,我做不到,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

“因為那,”斯通納自我解釋說,“那就意味著什么都沒有了——我們什么都做不了,我們就什么都不是了。幾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書了,而你——而你也會變得面目全非。我們兩個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我們都將——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都不是了。”她說。

“我們至少現在可以從這件事中走出來,還能做我們自己。我們知道我們是——知道我們是什么樣的人。”

“是。”凱瑟琳說。

“因為從長遠看,”斯通納說,“不是因為伊迪絲,甚至不是因為格蕾斯,才讓我繼續留在這里。不是因為對你或者我來說,這是個丑聞或者傷害,不是因為這是我們必須要克服的磨難,甚至不是因為我們可能要面對愛的痛失,只是因為害怕我們自我的毀滅,以及我們現在所做一切的毀滅。”

“我知道。”凱瑟琳說。

“所以,我們最終還是屬于這個世界,我們應該早知道這點。我相信我們是知道的,但我們得稍微往后退縮點兒,假裝一點兒,這樣才能——”

斯通納用了一系列的“不是,甚至不是”來解釋自己。我以為,他并不是因為“道德上的自私”和怯懦而無所作為。他想得更深遠。我們都知道,與惡龍搏斗的人,最終也會變成惡龍。因為,當你傾盡全力、試圖打破外面那個虛假而有害的世界之時,也意味著你終將被那個世界所浸染。愛固然神圣和偉大,但是我們不能僅僅用愛這一單一支點去定義斯通納。他的自我遠比此闊大和寬厚。中年人的現實感正在于,他知道,所謂的理想小宇宙不是永恒存在的,只是一時一地的幻象。一個人一生所鑄就、打磨的自我是珍貴的,不能以任何原因,哪怕是愛的名義,去破壞它。

那么,愛情的另外一方,凱瑟琳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呢?在這番核心對話中,凱瑟琳仿若斯通納的回聲。在精神上,她完全理解斯通納的意思。甚至可以說,這也正是她所想的。在行動上,她早就準備好了一切。果決地離開,不留下任何已經沒法說出的言語,是她最大的慈悲。對于相愛的男女而言,離開,固然讓人無法忍受,但并不意味著愛的終結。她會在日后的學術中緬懷它。再后來,在斯通納的余生中,他只有一次聽到過凱瑟琳的消息,在凱瑟琳新出版的著作上。過往的深情沒有全數化為烏有,一句簡而又簡的獻詞就能喚起所有的回憶。很好,自學術開始,由學術結束。就像琥珀,在經歷了滅頂之災后反而保存在了時間的深處。

與凱瑟琳分手以后,斯通納大病一場,喪失了部分聽力。病愈以后,他驟然老了,“背駝得更嚴重了,好像背著一件看不見的重物”。這意味著,那些曾經讓他的生命燃燒起來的能量熄滅了,他向這個世界關閉了部分的自己。這是痛失所愛對一個人的全面摧毀。盡管斯通納在理智上認識到這一點,但身體忠實地反映出他所遭受的打擊。他會因此而一蹶不振嗎?對于勇者而言,生活從你這里奪去的,你仍然可以憑借生活再奪回來。斯通納以日復一日忠誠于內心的工作將四分五裂的自己重新黏合在一起。他終于掌握了與這個世界的相處方式,那就是稍稍后退、保持一點距離去愛,去憐憫。是啊,有什么比失去了所有卻依然挺立更叫人敬重呢?

現在,斯通納來到了生命的終點。沒有什么可以困擾他了。勞曼克斯也好,伊迪絲也好,這些曾經讓他陷入痛苦的人物從他的內心世界里退場了。這是一場多么漫長的戰爭啊,自我在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中被消耗,又在狂暴的戰爭暴風雨中被擊打。多少人在絕望的境地只能以自我麻痹的方式抵抗這樣的虛無。看上去,他的生命是由大大小小的失敗構成的。他渴望過親密無間的友誼,而他最親密的朋友戰死了;他渴望過唯一的婚姻,婚姻死亡了;他想要愛,他擁有過又放棄了;他渴望過智慧,卻在歲月的盡頭找到了無知。但此時此刻,在瀕臨死亡的時刻,他意識到,所謂的失敗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在捍衛自我的戰場上,他孤身一人,從來沒有退縮過。在洗掉了層層累加在他身上的東西之后,他變得更像他自己了,粗糲、孤獨、剛硬、堅韌,一如他剛來到這所大學的樣子。他明了,他所遭遇的,不是什么特別的境遇,這就是生活本身。更重要的是,經由他自己的痛苦,他真切理解了這個時代共同的痛苦。

《斯通納》講述了一個普通人看似微不足道的一生:他真誠地生活過。在與生活的抗爭中,他節節敗退,卻留下了堅硬得像鉆石一樣熠熠生輝的自我。懷揣著不被辜負的自我,他陷入了永恒的安眠。在我看來,這就是最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