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1775-1817）在水果上用墨不多，但她在《諾桑覺寺》（1817）中提到菠蘿，卻是小說中畫龍點睛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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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從女主人公凱瑟琳·莫蘭離家說起。她父親是一名鄉(xiāng)下牧師。當?shù)卮蟮刂靼瑐愊壬加型达L，醫(yī)生建議他去巴斯城小住療養(yǎng)。艾倫夫婦無兒無女，便帶上了往來密切的鄰家少女凱瑟琳。于是，小凱瑟琳成了一名步前輩女主角后塵出門見世面的“外來妹”。

巴斯以溫泉聞名，是18世紀里快速興起的新型消費城市，至今仍是展示當年英國風貌的一個旅游參觀樣本。存有古羅馬時代遺跡的壯觀洗浴理療中心，眾多的劇院，星羅棋布的商店，供人餐飲、跳舞、打牌的各類場所一應俱全的豪華聚會廳……這一切都顯示出兩百多年前，圍繞醫(yī)療保健、社交休閑等核心產(chǎn)業(yè)而展開的巴斯商業(yè)活動已經(jīng)高度發(fā)達。由著名建筑師精心規(guī)劃設計城市聯(lián)排房沿街拔地而起，適應著不同層次的消費需求。小凱瑟琳跟隨艾倫夫婦住進大名鼎鼎的“普爾特尼大街（該街［Pulteney Street］為巴斯城東部的一條主干道，是當時眾所周知的富人住宅區(qū)，奧斯丁一家也曾在那一帶生活過）上的一套舒適住宅”，開始了置身于陌生社會風景的青春狂歡季。

敘述者在小凱動身之時強調(diào)她正面臨著“在巴斯居留六周所有的困難和危險”；隨后又煞有介事地公告說，到達之后她“每天上午都要盡一盡常規(guī)的責任：逛逛商店，游覽游覽城內(nèi)一些新鮮地方，到礦泉廳轉(zhuǎn)悠個把小時……”。小說分章詳述了小凱日復一日在聚會廳、礦泉廳、商家、劇院和街頭的種種經(jīng)歷之后，于上卷接近收束時不厭其煩地列數(shù)一周序列：“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已一一呈現(xiàn)給讀者檢閱；每日的事件、它引發(fā)的希望與憂慮，痛苦與歡樂都已分別陳說，只需再描述一下星期天的不寧心緒，一周歷程就臻于完備啦。”將有錢有閑者區(qū)區(qū)數(shù)周的療養(yǎng)生活描述為有重重“困難”和“危險”，與隨后把跳舞聊天逛店等說成“責任”、小題大做地列出一周每日名稱的鄭重腔調(diào)彼此呼應，亦諧亦莊。此筆法類似蒲柏的詩作《劫發(fā)記》（1714），以不相稱的正經(jīng)口氣反嘲小凱姑娘少歷練缺見識以及艾倫們在巴斯的生活瑣碎無聊。但是，勾兌了調(diào)侃戲謔的夸張用詞卻又在暗示：正如《劫發(fā)記》中女人梳妝臺映現(xiàn)了全球商業(yè)運作的“史詩”性大動作，這些日復一日的舞會牌室劇院消費活動和街頭漫步閑聊等等確實就是新興城市巴斯的主業(yè)、正事乃至“責任”！

在巴斯，艾倫太太引人注目地展示了她的“服裝控”兼消費狂本色。“衣著是她的最愛。”在公共場合正式露面之前，“她先費了三、四天功夫打聽穿什么衣服最時興，還裝備了一身符合最新時髦的裙衣”。在以巴斯為背景的十七章中，這個次要人物在多數(shù)場合都現(xiàn)了身，而且出場必牽出衣裝問題，或議選料，或說樣式，或指點褒貶他人，或擔心自己的裝飾被熙攘人群擠壓破壞。在艾太太的指導和監(jiān)護下，凱瑟琳首場學習的內(nèi)容自然也有關出門的衣飾。

每日遇見的全是生人，小凱瑟琳很是手足無措。待到得機會與彬彬有禮的年輕男士亨利·蒂爾尼相識并一起跳了舞，她才感覺了這個城市的溫暖。不久后她又與艾倫太太舊日老同學的女兒伊莎貝拉·索普成了知己。貝兒（這是家人對伊莎貝拉的昵稱）比小凱年長四歲，漂亮，外向，同樣熱衷服飾。小凱的大哥詹姆斯與索家長子約翰是牛津的同窗好友。見多識廣的貝兒與小凱談友誼聊衣著說場所論調(diào)情，點評巴斯的舞會和風尚，還指導小閨密如何從一對青年男女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私情，如此等等。此外，她還大力推薦風頭正勁的哥特小說，主動借書給小凱。毫無城府的小凱也迫不及待地談起剛剛認識的年輕人亨利。不過小凱茅塞未開，對貝兒姐何以要表示特別喜歡牧師又為什么要唉聲嘆氣等等渾然不察。敘述者不得不親自出馬點出：凱瑟琳竟然既不追問也不打趣，便使“愛情的花招”虛擲，“友誼的職責”也全都落了空。

時日稍長，小凱便感到女友有些不可思議之處。比如，那日她疾言厲色地說討厭聚會廳里某兩名男士，但實際上卻一直在人家面前晃來晃去。又如，舞會上她信誓旦旦地說，只要小凱尚無舞伴自己絕不接受男士邀請，然而片刻之后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最終促使小凱與索家兄妹疏離的是約翰·索普。

約翰貼著牛津大學學生的標簽，卻是言談粗鄙夸誕、舉止虛浮失度的浪蕩青年。起初小凱覺得，既然他是哥哥的朋友、朋友的哥哥，即便不太喜歡，也應該尊重善待。可是索普似乎看上了小凱的相貌和氣質(zhì)，又一廂情愿地認定她日后必能繼承老艾倫的部分財產(chǎn)，于是和貝兒一唱一和、強人所難地裹挾她隨自己活動，不惜說謊造謠，一再破壞她與蒂爾尼兄妹的交往。事不過三。最后小凱拒絕了索普們的安排：“我認為錯誤的事情，別人要是無法說服我，也休想騙我去做。”約翰及貝兒的表現(xiàn)使她多少失去了對人的天真信賴，開始疑心女友“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除了自我滿足以外其他一切都不顧”。

描繪艾倫太太和索家兄妹這幾個漫畫人物意在呈現(xiàn)巴斯世相。前者映出時尚消費對富裕人群日常生活的滲透乃至主導；后者則代表了謀富者在商業(yè)世界中干勁十足的闖蕩。當然，另一方面，寫這些人也是為了反襯凱瑟琳。凱瑟琳的形象或多或少以此前一些女性小說為參照，卻反其道而行之。與才貌出眾的貴女不同，她是出身于寬裕鄉(xiāng)村牧師家庭的普通孩子，相貌一般，稟賦平平，也沒有遭遇父母早亡之類天災人禍。奧斯丁“準許”她沒心沒肺地以“最不宜做女主人公”的方式在鄉(xiāng)間跟著哥哥們吵鬧撒野，對“男孩子們的游戲樣樣喜歡”，覺得打板球遠遠勝過抱娃娃或擺弄花花朵朵。這個活蹦亂跳、喜歡從自家房后青草坡上滾下來的瘋丫頭從一開始便贏得了不少讀者的心。

莫家也曾嘗試對長女進行常規(guī)教育，但用力不怎么猛——背詩不上心無人追究；學琴不愛練就放棄了事；一度熱心涂鴉到頭來卻沒學到拿得出手的繪畫技藝；修習寫字、算數(shù)和法語均成果寥寥。這些科目總歸比不上逃出去玩球、騎馬和打鬧來勁兒。然而這些功課，一項項可都是當時女子教育的大端。到18世紀末，不僅士紳階層男孩就讀牛津劍橋等是標配，對于淑女才藝也已經(jīng)有了明細清單。教養(yǎng)是地位和財富的標志——女孩子們?nèi)蘸笞鳛榇齼r而沽“商品”的人生競爭已隱約可見。幸而，偏居鄉(xiāng)下的莫蘭一家似乎仍很懵懂，至少不那么唯恐女兒輸在起跑線上。于是小凱幸運地保持了十七年的無憂無慮。她沒有算計之心，輕松自然，憨態(tài)可掬。

出門去巴斯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個可人的俏麗姑娘。因為有艾倫太太們，她多少知曉此番外出目的之一是求個姻緣。對于“女大當嫁”的規(guī)則，她自然而然地接受并奉行，碰上把自己救出無人理會尷尬境地的亨利，頓時便生出無限敬愛。翌日早上，小凱滿懷期望趕到人人必去的礦泉廳，眼巴巴東張西望，看著一群又一群人進出，憤懣地發(fā)現(xiàn)那“全是些沒誰介意沒誰想見的人”。實在，她對亨利的一見傾心非常“小兒科”，既朦朧又坦蕩，沒有太多自我意識也沒有更多婚姻算計，絲毫不知害羞和掩飾，遭遇失望后的反應也不過是沒心沒肺地多吃傻睡。

伊莎貝拉當著凱瑟琳的面與詹姆斯調(diào)情。可是當前者宣布兩人訂婚，小凱還是感到意外。貝兒喋喋地說自己如何一往情深、詹姆斯怎樣英俊過人，以及“人要是真心相愛，貧窮本身也是財富；我討厭豪華的生活”，等等。與此同時她又擔心莫家看不上她的嫁妝。而最奇怪的是，等詹姆斯回家請示并帶回了雙親的認可，索普母女卻對莫家的婚事安排不那么欣喜，表態(tài)不咸不淡。凱瑟林心下有點疑惑，也有點迷糊。

從鄉(xiāng)村伊甸園走出的天真姑娘凱瑟琳，猝不及防與消費城市中現(xiàn)代人際關系迎面相遇了。新女友伊莎貝拉觸目地代表著商業(yè)社會中發(fā)酵的貪婪欲望和躁動的肆意追求。小凱不知不覺中經(jīng)歷著考驗：是持守本初的質(zhì)樸單純，還是跟隨貝兒們轉(zhuǎn)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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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第二巻（不分卷連排本第16章）“揭幕”，伊莎貝拉還沒有退場，凱瑟琳在巴斯結(jié)識的另一戶人家即蒂爾尼們的戲份就急劇增長了。蒂家宅邸諾桑覺寺成為敘述的聚光場景和核心關注。

由于貝兒大力推薦，凱瑟琳在巴斯居住的幾周里浸淫于哥特小說，對古代建筑和探險尋幽生出了非同尋常的癡迷心。除了參與社交，她最大的快樂來 自閱讀拉德克里夫太太（Mrs. Ann Radcliffe，1764-1823）的小說，甚至在亨利·蒂爾尼突然消失的傷心時刻，只要捧上《尤多爾弗的奧秘》（1794），便能夠物我兩忘。所以，只要提到某個古城堡的名頭，就能誘她動心參與本無興趣的索普自駕游。她與約翰·索普、亨利·蒂爾尼以及每個新相識的朋友談論哥特小說。

亨利的父親蒂爾尼將軍對凱瑟琳很熱情，不僅在巴斯住所款待她，還迫不及待通過女兒邀她去自家鄉(xiāng)間宅第諾桑覺寺做客。小凱聽到宅名居然包括古意盎然的“寺”字，以為有機會親炙回廊、密室和“傾圮的小教堂”，一時雀躍不已，“滿腦子想著亨利，滿嘴巴念叨著諾桑覺寺”。等到馬車駛往諾寺的路接近終點時，她早已急不可耐了。每到轉(zhuǎn)彎處，她都帶著肅然起敬的心情，期待著看到它厚重的灰色石墻，屹立在古老櫟樹林中，最后一抹太陽余暉閃耀在高高的哥特式長窗上，美麗動人。誰曾想那棟建筑如此低矮……連個古老的煙囪都沒瞧見。

諾桑覺寺與她的盼望南轅北轍：入口處的門房有“現(xiàn)代風貌”，大廳里的堂皇家具也一派“現(xiàn)代格調(diào)”。一連兩個“現(xiàn)代”為諾桑覺寺定了性。不過，小凱仍心心念念想從那里的舊物、舊事、舊房中尋找某些哥特元素，窺得若干恐怖往事。她力圖打開臥室里的大木箱。雷雨之夜，她心驚膽戰(zhàn)地搜索屋角處的古舊立柜，結(jié)果只找到了一疊陳年洗衣賬單。她嚴重懷疑已故蒂太太當年“未必幸福”，甚至大膽推測那不幸女子說不定如今仍被關在某間密室里受難。于是她私下尋查女主人臥室，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間整潔舒適的大房間，位于晚近重建的現(xiàn)代部分。這樣的結(jié)果令她汗顏。雪上加霜的是，在“探險”過程中她還偏偏撞上過亨利兄妹。

諾寺大宅與其主人兩位一體。蒂將軍自告奮勇為客人當參觀向?qū)В医杩谔鞖夂冒霃娭频匕研P拖往室外首先去見識他的“廚用園（kitchen gar?den）”。雖然小凱最想看的其實是年深日久的老屋和舊物，但是蒂家的園子還是讓她很感震撼：

園子圈圍的田畝之多，讓凱瑟琳聽了不由得驚愕，因為把艾倫先生和她父親的花園合在一起，再加上教堂的墓地和果園，也不及它一半。隔墻似乎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長得無盡無頭，圍墻內(nèi)暖房林立，像一個村莊，似乎整個教區(qū)的人都在里面忙碌干活兒。她臉上吃驚的神情明白無誤，將軍頗感自得，而后又逼她進一步承認以前從未見過可以與之相比的園子。將軍隨即謙虛地承認，雖然他不曾如此奢望，連想都沒有想過，不過，他倒的確相信這園子在王國里是無與倫比的。如果說他有什么嗜好，這就是了。他喜歡果蔬園……不過，照料這樣的果園是很麻煩的事。珍貴水果，即使費盡心血，也不能保證有收獲，去年菠蘿種植房總共才收獲了一百個菠蘿。

隨后他繼續(xù)大講照料園子的辛勞，還進一步問詢艾倫先生家的“溫階暖房（succession-houses，指一組連接在一起、每個單間的溫度逐漸提高的溫室）如何運作”等等。艾家自然壓根就沒有那新潮玩意兒，讓將軍不免“又是欣喜又是鄙夷”。

小凱只是一驚一乍。然而有生活經(jīng)驗的讀者或會看出更多名堂。巨大的菜園、分成諸多不同溫度隔間的暖房，好像有整個教區(qū)勞動人口在其中工作的繁忙景象……如此種種，幾乎可與當今中國的大棚農(nóng)業(yè)比美。對于僅有父女兩位常住人口的蒂家，即使加上仆人和不時回家的蒂氏兄弟，如此規(guī)模的果蔬種植也太供過于求了。其中最意外的一筆是菠蘿。微信公眾號《物種日歷》2021年10月17日文章《歐洲貴族餐桌上的菠蘿，一度是租來的》介紹說，自從哥倫布從美洲原產(chǎn)地帶回那種稀罕水果，菠蘿就被當時的歐洲人視為“水果之王”，即使只有一枚出現(xiàn)在貴族餐桌的中心，也體現(xiàn)著主人的熱情好客，還標榜了財富、權(quán)勢、威望與尊嚴。現(xiàn)今英國巴斯市新月樓展示18世紀上等階層生活的陳列館內(nèi)滿桌待客的甜點里，擺在最中央獨占鰲頭的便是一只菠蘿，據(jù)說當年價值32英鎊。有人甚至估算一顆菠蘿“闖蕩”歐洲的最高價格記錄相當于如今的5萬-10萬美金。

小說中提到的“溫階暖房”就是為了在英國這樣的寒涼之地種植菠蘿等熱帶植物而發(fā)明出的新技術設施。通觀蒂將軍的言行，我們能明白看出他不是溺愛的父親，也絕非開銷無度、日 日歡宴的社交迷。他更上心的是謀劃砌圍墻種牧草，是鄭重其事地與其資產(chǎn)“核查員（survey?or）”議事，是為他的庭苑種植未能達到“計劃”而煩惱憂慮并不辭辛苦地監(jiān)管落實。正因如此，他在歉收之年還能收獲上百個菠蘿。

讀奧斯丁另一部小說《愛瑪》時我們已經(jīng)了解到，地主奈特利家僅有一株蘋果樹的果實品質(zhì)特別好，他和長于經(jīng)營之道的管家為了得到更大“收益”便盡可能多出售，以致有時連自家食用都不能保證。相比于奈特利和他家的區(qū)區(qū)一棵蘋果樹，對收益和聚財?shù)臒崆橹辽僖吆脦讉€數(shù)量級的蒂將軍發(fā)展龐大的庭苑經(jīng)濟，無疑主要是想對接外部消費市場，難怪有評者直白地稱之為“市場園”。此前小說曾詳細記錄了凱瑟琳對將軍每天大清早出門的習慣迷惑不已，看似贅筆，到這里便現(xiàn)出了意味——原來，將軍并非如小凱所想只是隨意散散步，而是在正兒八經(jīng)地實施例行巡查。蒂小姐當時的困窘便也有了解答：她感到難堪不僅因為父親的霸道作風，也因為他的生活方式不符合有閑紳士們的常規(guī)。

小凱對將軍的懷疑漸漸升級。在后者主持下，客人小凱還觀看了富麗的客廳、書房和客人臥室。三人還造訪了經(jīng)過徹底改造并加裝了最新設備的廚房。觀看果蔬園和內(nèi)室兩段是揭示諾寺大宅真諦的關鍵章節(jié)。敘事用筆意在言外，借小凱的見聞向讀者提示，退役將軍蒂爾尼不僅是世襲地主，更是其他什么——比如說，熱衷于改良和創(chuàng)新的生意人和尚未定型的農(nóng)業(yè)資本家，是“見過世面的有產(chǎn)者和城里人”。名稱古色古香的諾桑覺寺豈止“現(xiàn)代”，它幾乎是“先進”生活的櫥窗，是其主人新型社會身份的外化和物化。

凱瑟琳在諾寺住了將近一個月，最后一段時間里蒂將軍因事出門，兩位姑娘倒是過得更加融洽自在。不料一天晚上將軍突然返回。他在外面聽到一些說法，打破了他誤以為凱瑟琳很有錢的幻覺和為無法繼承家產(chǎn)的幼子覓一佳媳的計劃，于是對客人的態(tài)度陡然改變。他壓根不留時間讓客人做些安排，不由分說驅(qū)趕毫無獨自乘坐公共驛車經(jīng)驗的年輕姑娘一早立刻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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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將軍最后的粗暴行為呼應，逗留諾寺期間凱瑟琳還遭遇了女友的背叛。凱瑟琳對伊莎貝拉心生疑竇是早有端倪的。可是，明明白白看到貝兒和蒂家老大（即正在休假的民團上尉弗雷德里克）眉來眼去、調(diào)笑共舞，小凱仍深感不安，“替自家哥哥吃醋”。住進諾寺后第十天，她收到家信，得知哥哥不堪忍受貝兒與蒂上尉拉拉扯扯的關系，解除了婚約。

對于此事，亨利的議論有幾分冷嘲熱諷、玩世不恭。然而凱瑟琳卻很認真。她反思了自己與貝兒的交往。不久，貝兒給小凱寄來了蜜語甜言的長信，稱“你哥是我唯一愛過、唯一能夠愛的男人”，說她“最最討厭的”蒂上尉已經(jīng)離開了巴斯，企圖說服小凱出面幫助她修復和詹姆斯的關系。當然小凱是不會再上當了。

巴斯是友誼被重新審視之城；而諾桑覺寺則是哥特式“羅曼司夢想破滅”之地。小說的兩大幻滅主題同時也是對自身文學傳承和素材來源的多重戲擬。《諾寺》戳破了哥特幻想的不合時宜，但卻同時提示了現(xiàn)今時代的“妖魔（mon?strous）”面相。凱瑟琳被蒂爾尼將軍逐出家門時，意識到自己原來的種種不著調(diào)的懷疑其實沒怎么冤枉那位家長——他的確有幾分專斷可怖。

總之，巴斯城和諾寺大宅兩者合一，構(gòu)成了一種被觀察、思考的“世界”形象。我們有理由認為，這部以地名為書名的小說的核心關注就是這世界圖景——通過天真鄉(xiāng)村少女之眼攝取的商業(yè)化世界。在奧斯丁筆下，這個新世界的一些尚難以辨識清楚的特征要靠細節(jié)點醒關注，比如備受追捧的衣飾時尚，比如巴斯配套成龍的保健休閑消費，比如席卷萬眾的暢銷小說，比如令人愕然的菜園經(jīng)濟和菠蘿暖房，比如新設備閃亮登場的大宅廚房和家務間，比如在優(yōu)裕生活外圍浮蕩的令人憂心的“恐怖”感覺……

凱瑟琳的可愛恰恰在于其不諳世事的天真本色。她一再被現(xiàn)實教訓、深感羞愧，從反面印證了她的純樸。更重要的是，直到最后小凱本質(zhì)上仍是天真者，許多人和事對于她來說依然不透明。雖然她后來對索普兄妹有了一定判斷力，但是對蒂爾尼一家等等卻仍舊遠遠未能看清。

提到蒂家，首先自然是蒂爾尼將軍。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他的職業(yè)被明寫在稱呼里。因而，他的嚴苛時間規(guī)定以及他發(fā)號施令、動輒罵人的習慣，也許或多或少都是源自長期軍旅生涯，并非全然是惡魔特質(zhì)。此外，他還有兩段出人意料的言論，分別關涉本國制造業(yè)和“職業(yè)”，都明顯超逾了舊式地主的日常生活和精神襟抱。正因為這些較為復雜的層面不是小凱所能參透的，到小說結(jié)尾她仍對將軍的陡然變臉百思不得其解。至于蒂家其他成員，老大蒂上尉是她不曾見識過的類型；“正能量”人物亨利和埃麗諾則是現(xiàn)代生活陰暗面甚至恐怖面的知情者和“經(jīng)驗”者。他們看出父兄的道德缺陷，不約而同與其保持某種反諷的距離卻不愿正面沖突。男主角亨利和他妹妹本質(zhì)上是自相矛盾的。除了蒂家諸人，凱瑟琳最終也沒能看明白的還有她在巴斯城親歷的兩種時髦，分別體現(xiàn)于艾倫太太的服裝癖及由伊莎貝拉傳導的哥特式驚悚小說熱。

如此，凱瑟琳具有了比其他奧斯丁小說人物更可愛的一種特色，即異常干凈澄明的心地。如果她能“看透”蒂爾尼一家，或?qū)ι虡I(yè)游戲和資本游戲有所自覺，便無論如何都是那個世道的“經(jīng)驗”者了。而她的天真質(zhì)樸指向了與索普們甚至蒂爾尼們不同的真正的異樣。

凱瑟琳的離家經(jīng)歷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此后兩百余年全世界各地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或多或少要面對的處境——即被裹挾帶入日新月異的逐利商業(yè)社會。過往的生存環(huán)境已不能重歸，陌生的新事物需要認識，未來的人際關系有待構(gòu)建。人人都如小凱瑟琳，注定會是無從逃避的局中人，也時時是莫名所以的外來客。

（《奧斯丁問題：“方寸象牙”上的群己之思》，黃梅著，北京三聯(lián)書店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