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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2023年第2期|李一默:巨人家族
來源:《黃河》2023年第2期 | 李一默  2023年03月16日08:33

山西右玉人。青年作家。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黃河》《湖南文學》《紅巖》《天津文學》《福建文學》《安徽文學》《南方文學》《文藝爭鳴》《文藝報》等。

 

1

你爹要死了。

二爹在電話里把這句話大聲喊給我聽。我不相信。父親是我們家族的鐵漢,身形高大,背寬腰圓,身體一直無恙,如果死神必須尋找一個宿主,怎么也不可能是他。關于這件事,我無法獲知更多細節,二爹那頭很快掛掉了電話。我的想象力開始發揮作用,父親脾氣向來暴躁,得罪過不少人,很有可能被人從后面捅了刀子,或者,他在干活時突然從屋頂上掉下來,傷了要命的部位。

很多事情說不清楚,但我與我父親的關系,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不好也不壞。

就這么簡單。

買好回老家的火車票,我試著聯系高志。他也在北京,可我們幾乎不見面,來北京三年,唯一一次見面是我趁送貨之際去火車站接他。從小,我倆身形幾乎無異,齊頭并進向上生長,突然有一年,仿佛施下一道魔咒,命運之手關閉了我身體內部的生長閥門,逐漸拋給我一副五短三粗的丑陋肉身。這讓我自卑和羞愧。這大概也確實成為父親不喜歡我的主要原因。高志則近乎完美地繼承了我們家族身形高大的優良基因,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當然他也認出了我。他的目光順流而下,與我相撞,很快分開。高志說他不想在縣城待了,沒前途,想出來闖蕩闖蕩。那是我聽他說過最豪壯的一句話。

高志說他也接到了他爸,也就是我二爹的電話,讓他趕快回去,口氣更硬。然而,電話那頭也未說明白,我敢肯定,高志與我一樣,并不知道事情詳貌。掛斷前,高志說他會回去,猶豫了一下,又問我要一起嗎?我說我已經買好票了。那頭掛掉了。我們這一代的關系顯然沒有上一輩那么緊密。

2

我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

父親已在醫院,且剛做完手術。他一直隱瞞著病情。他的右膝蓋處長出一個瘤子,起初微小似米粒,他并不在乎,及漸大,如松仁,如核桃,且伴有疼痛癥狀,并嚴重威脅到正常行走,這才引起他的重視。

正是六月,酷暑難耐,病房里的父親卻蓋著被子。床和被子都有點小,一個難以承載他,一個難以覆蓋他。他的雙腳只能橫在病床之外,似乎被拋棄了,多余又不好看。他的襪子上還有幾個破洞,更增加了一種殘酷性。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走過去想把他的雙腳塞回去,讓它回到被子里去,與那長長的身體重新建立起更緊密的聯系。我努力了幾次,未果。而他的雙腿也一直未能彎曲。父親站起來形如巨人,躺下來卻多余,這是特別讓人傷感的地方。

二爹用目光制止我。他,還有我三爹、四爹、五爹,跟我父親一樣,繼承了我爺爺高大威武的家族基因,此時此刻,他們正分列于病床兩側,緊緊圍繞著他們的大哥,臉上愁云密布。

我則瘦黑矮小,站在他們中間,極不合群。于是我坐下來,坐在床邊,離父親更近一些。

父親終于睜開眼睛。

二爹說:“大哥,高遠回來了。”

父親沒說話,眨巴了一下眼睛。

平時我都是仰望父親的,現在他那么虛弱,而且在我的目光下一點一點變小,好像很快就要消失掉。我抓住他的右大胳膊,想把他拽回來,阻止事態的惡性發展。盡管隔著病號服,我還是感覺到了父親的顫抖,不是因為病,而是因為我,準確點說,因為與我的肢體接觸。

“怎么回事?”我終于問出口。

父親極力保持著鎮定和沉穩,可他的眼神出賣了他,那里開始泛起潮潤的亮光。也只有此刻,我才能看到父親高大的面具后面另外一些東西。

“沒事,”父親說,“做了個小手術。”

他身上的麻藥勁還未完全散去,想坐起來顯得極為艱難。我扶著他,他全身開始更劇烈地顫抖,顫抖中有一種要與整個世界一決高下的隱形力量。他的身子終于從被窩里出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實在是小,他的胳膊肘還露在外面。他伸出手,努力試探水杯,都這個時候了,還不想麻煩任何人。或者,他還是無法放下那與生俱來的剛硬。我多么希望他能脆弱一些柔軟一些,不是以一個父親的形象,而是以一個需要被人照顧的病人形象。父親終于握住水杯,細細抿了一下,跟他平時大口飲水完全不搭。父親喝完水,清清嗓子,聲音重新變得渾厚。他突然盯住我,這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他嚴肅的表情讓我誤以為他要交代后事,傳授我關于如何走完此生的道理和秘密。雖然據我了解,那不過是一個切除了瘤子的極小手術,不足以致命。

父親說:“既然回來了,正好有件事交給你辦。”

也許,這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二爹突然插了一句:“讓高志和高遠一塊去吧。”二爹大概怕我做不好。

父親面朝二爹,眼神卻落在我臉上:“去把你六爹找回來。”

從小到大,許多事情都是父親做主,他也樂意為我計劃和安排一切,我只有接受或不接受的權利。在他看來,以我這副粗短身軀,想干大事幾乎毫無可能,但掌握一門手藝還是可以謀生的。比如理發,修車,開出租車,或者跟著他學蓋房子。不管干什么,他總希望我能留在他身邊,可我不愿意,我想見識更大的世界。于是我違抗他的意志,從縣城跑出來,四處流浪。我干過很多份工作,現在送快遞。父親知道大勢已去,再多說無益,但他還是經常用六爹的例子提醒我:不能像你六爹那樣,四處亂跑,一輩子也沒個著落,更討不到老婆,孤零零一個人,多可憐啊。

緊接著,二爹就把一個信封遞給我,里面有一張照片。我不確定是不是六爹,因為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我爺爺的葬禮上。爺爺死后三天,六爹才回來,跪在棺材前,不穿白衣,亦不痛哭,只是安靜地燒紙、磕頭,好像我爺爺的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事實上,我爺爺死時才五十五歲。六爹臉上平靜的表情激怒了幾個哥哥,二爹首先發威,跟六爹打起來。那年我五歲,許多事記不真切了,我只記得六爹沒有還手,任他二哥踢來踢去。后來,六爹終于爬起來,在棺材前重重磕了一個頭,走了。此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把照片放在掌心,照片背面是地址。

“如果他不回來怎么辦?”我還不確定能不能把這件事辦好,“他不回來,我也沒辦法。”

父親說:“你就告訴他,說我快死了,看他回來不回來?”

“綁也要把他綁回來。”二爹說。

這我辦不到。我從來不愿意強迫別人。同時我也知道,二爹他們說的是氣話。

“過些天就是你生日了。”我正要走出病房,父親又把我喊住,“我在你這個年紀,早就成家立業了,早就生你了。”

在我有限的印象中,每年我過生日,他都要把這句話重復一遍。而每次他說這句話,我都會想起我那難產而死的母親。

我嘴上說知道了,腿已經邁出病房。

高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問到底怎么了?我說沒啥事,做了個小手術。高志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表情嚴肅,是不是切了個瘤子?我嗯了一聲。是不是長在右膝蓋腘窩處?我說是的。紫色的?我又嗯了一聲。反問他怎么知道的?高志沉默了,很快說,爺爺當年也長過一個。那時候我只有五歲,怎么能記得?高志又補充,我偷聽我爸說的,爺爺那個瘤子也長在右膝蓋腘窩處。我恍然大悟,難道是家族遺傳?高志說他也不知道,也不敢問,但是有這種可能。我說,既然長了瘤子,割掉就行了。高志說,聽說還會長出來,而且長得更快更大。那就再割掉。割掉還會長。似乎陷入了某種惡性循環。

良久,高志問我爺爺死時多大?我說五十五歲。高志又問我爸今年多大?我被一種異常強烈的恐懼擊中,如果這是真的,我不敢想象……想象是一只鬼,它一直拖拽著我,一下一下把我拽入死亡的深淵。

高志沒搭理我,繼續說:“如果我沒猜錯,你爸今年五十四歲了。”

我嗯了一聲。高志說:“哥,你也別多想,我就是猜的,這事聽起來也不科學。對吧?”

我想告訴他,有些事很難說清楚。

3

第二天,我就出門了。父親說時間緊迫,他和幾個弟弟都覺得把六爹找回來這件事比他身上的瘤子更重要。

高志沒跟我一塊去,用他的話說,事情太多走不開。再者,高志說,找六爹這件事,有一個人就夠了,再多就是浪費人力資源。二爹不吃這一套,他跟高志在乎的不一樣。二爹當著大家的面數落了高志幾句。放在以前,高志肯定受不了,覺得這是屈辱。現在則不同,高志的身形一點也不亞于甚至超過了其父,這似乎成了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雄厚資本,由此,他獲得了更強大的免疫力。

我則不同。我之所以去,原因有三。一與家族有關,父親和爺爺身上的瘤子,肯定隱藏著家族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二與六爹有關,六爹“漂泊”或者說是“失蹤”已經多年,爺爺去世后,他再也沒有回來。也許回來過,只是我并未見過。但是,找到六爹是我特別希望看到的結果,或者,它是我這么多年以來的一個強烈心愿,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失蹤”,有關六爹以及他的事跡正逐漸成為一段傳說,他是我們家族活出另一番景象的可能和證明。三與我自己有關。這又緊緊連接著上一條,因為我也渴望“漂泊”甚至“失蹤”,所以,我愿意抓住每一次離開的機會。出去尋找六爹,又何嘗不是一次“離開”的絕好機會呢?這跟我的身形、家族、事業等都無關,只跟我的渴望和想象有關。

六爹在鹿城,照片背面寫的就是這個地址。其實,鹿城距離我們縣城并不遠,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的幾個爹爹好像都沒有試過去尋找六爹。長兄如父,憑借哥哥的天然身份,他們抱死了一個念頭:等他回來。與其說他們高估了作為哥哥的權威,不如說他們低估了六爹,不管高估還是低估,都證明他們并不了解這個最小的弟弟。當然,六爹并沒完全與家族斷了聯系,他留下一個地址。

我先坐汽車一路北上,然后轉火車,跌跌撞撞,向西而去。停靠一站,一些人下去,另一些人很快涌上來,好像專門就為塞滿那些空的座位。我站在兩節車廂的交接處,把六爹的照片拿出來。他正側身騎在一輛紅色的摩托車上,烈日當空,頭戴草帽,露齒大笑。更遠處是浩瀚無邊的沙漠。我想,六爹也許是一個特別開心的人。

臨近傍晚,火車抵達鹿城,出站后我打了個車,告訴司機地址。出發前,司機跟我反復確認,那個地方拆了,現在是個大型商場。我說沒關系。

司機所言不虛,一片嶄新的商場巍然聳立,周邊還有一些沒拆的破舊房屋。看著照片上的地址,我突然覺得這毫無意義。我茫然無措,找人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還是一個失蹤了幾十年的漂泊者。還好,我似乎擅長找人,這符合我的快遞員身份。當然,父親當初交給我這一使命時,也許并未想到這一點。我先從周邊的老房子問起。拿著照片,我向那些上了歲數的人打聽一個叫高承的人,他們都說不認識。我就把照片拿到他們眼前,有人特意多看幾眼,最終還是搖頭而去。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的肚子叫了一聲,應該是餓了。我走進一家面館,點了一碗刀削面和兩顆雞蛋,順便拿出照片問面館老板,他說沒見過,又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

一個老人跟我借火,個頭還沒我高,卻并不抬頭,而兩個手指已經夾好一支煙。我掏出打火機打著,送至他嘴邊,他猛吸一口,嗆了一下,好像第一次抽。他問我是不是從南面山西來的?我點點頭。我問他咋知道的,他笑而不語,反問我來干啥?我說找人。他笑著說,找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穿著一件肥大的灰色寬袍布褂,好像整個人被局促在里面,但他毫不在意。我把照片拿出來,他并不看,而是抖一抖袖子,從袖口處掉出一個紅色盒子,穩穩地蓋住整只手掌。你猜猜里面有什么?他終于抬起頭。見我不語,他又說,放心大膽猜吧,猜中了盒子里的東西歸你。老人似乎在等我,緩緩抽完煙扔掉煙頭,扭動著腳踩滅。我這才注意到,他穿著一雙老式黑布鞋,兩根鋼管做的假肢插進鞋里,整條褲管空空如也,被穿堂風吹到一側,像一面飄揚的旗幟。他卻紋絲不動,腳下如有神助。

此刻,已有不少人圍上來。

我對他盒子里的東西并不感興趣。我再一次把手中的照片遞過去。

他看了一眼,盯住我,卻問你相信我嗎?大概看出我在猶豫,他又問了一遍。我點點頭。他讓我先猜。我說盒子里有照片。老人把盒子打開,果真是照片,好多,有黑白的有彩色的,皆為人物。我拿起一張,是個風中奔跑的少年,眉眼頗像老人,再拿一張,是個中年漢子,坐在輪椅上。這些照片不能給你,老人說,是為了讓你相信,相信很重要。再猜,老人說,放心大膽地猜,想到什么就猜什么。我說盒子里有巨人。盒子里便出現了一把蒙古刀。再猜。盒子里有矮子。盒子里便出現了一個口琴。我想起了屹立在歷史深處的我那遙遠又模糊的家族,它猶如一個巨大不可測的深淵凝視著我。我說,盒子里有命運。老人怔了一下,打開盒子,是一只小巧玲瓏的灰色麻雀。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嘆。我說,我不猜了,我也不會要你的東西。老人笑著說,你猜得蠻好的,不過,你太小心翼翼,還是錯過了不少良機。他指了指蒙古刀、口琴和麻雀,說挑一個,送你。周圍的人也在鼓動,可老人并不在乎他們的聲音。他補充說,你不會白拿的,我要你的刀削面。我挑了尖利閃著寒光的蒙古刀。老人坐下,開始吃面,他吃得很快,目中無人亦無物,吃完站起來就往外走。我追出門去。把他喊住,再一次希望他給我答案。他告訴我,你的選擇就是答案。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蒙古刀,問還能猜一次嗎?他說,你對自己的選擇不滿意?我說我不知道,只想找到我的六爹。老人笑了,張開手掌,那只麻雀飛入黑暗的夜空,然后他吹著口琴走了。

4

我帶著蒙古刀走進一家琴行。老板光頭,卻留著很長的胡子,他除了賣馬頭琴、鼓、二胡、吉他等,墻上還掛滿各式各樣的蒙古刀。

我想知道我手里的蒙古刀是不是真的。

老板告訴我這是一把特別好的刀,問我賣不賣?我說不賣。

當然,我最想知道老人說的話是不是真的,為了驗證,我把照片拿出來。老板掃了一眼,說他認識照片中的人。

我不敢相信。

老板說:“差不了,雖然照片看著舊,可他的笑容就這樣。”

我問老板他在哪?老板反而有些警惕了,反問我跟照片中的人是什么關系?

我說他是我六爹,叫高承。

老板冷笑一聲,“瞎說,你連他名字都沒說對。他不叫高承,他叫高興,高興的高,高興的興。”

我很清楚,我不會記錯的,我父親叫高仁,二爹叫高廉,三爹叫高義,四爹叫高孝,五爹叫高禮。六爹是最小的兒子,我爺爺希望他能承前啟后,就給他取名高承。

“我不會記錯的。”我再一次強調。

“你這個小伙子,名字而已,何必在意。”老板笑著說,“看在你有照片,而且你和他長得好像差不多,我就告訴你吧。”

第二天下午,在水果批發市場,我終于找到了六爹。他剛從南方趕回來,拉了一整車砂糖橘。我看見他時,他正招呼人卸車。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見他,跟第一次比大為不同。當年我五歲,年齡稚嫩,身形矮小,任何人和事映入我眼都顯得高大不可及。這種錯覺伴隨了我的成長,差點朝著我的一生延宕而去,讓我誤以為六爹和他的那些親兄弟們一樣形如巨人,在我眼中也是用來被仰視的。及至六爹從車上跳下來,立于我眼前,我才發覺,原來他是那么矮小,且極瘦。如果沒有血緣這一層關系,人們根本不會把他和那些哥哥們聯系起來。他真的跟我個頭相當,我的目光向前筆直地伸出去,能十分平穩地落在他眼皮上。

我喊了一聲六爹。

“叫我高興。”他又說,“算了,別在乎這些細節,沒啥意思。”

他居然喊了我的小名,一邊喊一邊還比畫:“你很小的時候,大概就這么高,我還抱過你呢。”那口氣,好像我們遠不止見過兩面。

氣氛很輕松,我不知道是否與血緣有關。

滿車金燦燦的砂糖橘。六爹說,他剛從桂林拉回來的,走了整整三天。突然,他攀爬上車抓下一把,硬塞給我讓我吃。我很快吞下一只,好像打翻了蜜,滿嘴甜膩。“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心里,只是我還沒去看過。當然,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它很快被我的父親和那龐大的家族占據、覆蓋、吞沒。我說我爸病了。六爹問什么病?我說我不知道,腿上長了個瘤子,做手術切掉了。六爹不說話。我看著他又說,好像我爺爺那時候就是這樣,是不是挺嚴重?六爹說,事情沒有嚴重不嚴重,只有發生不發生。我試探著問他回去不回去?六爹說,先回家。

車很快卸空,批發完砂糖橘,已是黃昏。

六爹不知從哪兒搞來一輛摩托車,說載我回家。摩托車一路疾馳,城市越來越遠,路燈和車流越來越稀薄。很快就到了郊區的一處院落,大紅門上開著一個小門,我還沒來得及驚訝,摩托車已穿過小門和狹窄的走廊,穩穩妥妥停在院子里。進屋,地上一爐子,大概冬天用過,一直未搬出去。墻上掛了好幾把蒙古刀。說實話,我對六爹的想象不是這樣的。

六爹把爐子搬到屋外,塞了胡麻柴、木棍點著,及待火勢燃起來,才把黑色的炭塊倒進去,爐子很快噼里啪啦響起來。

六爹一邊招呼我吃羊肉、牛肉干,喝草原白酒,一邊給我講述他去過的地方。

他去過的地方可真多呀。六爹的重卡幾乎走遍了全國大江南北,他把鹿城的煤炭拉到全國各地,有時候也拉牛肉干、土豆粉條、西瓜、鴨梨、蘋果、土豆、玉米等,然后把南方的香蕉、綠芒果、甘蔗、榴蓮、菠蘿等,拉回來批發。有一次,他還從云南拉回一車花苗,整輛重卡被花香浸泡,好幾天才散去。早年有一回,他去福建的一個沿海縣城,拉了一車魚,回來后魚死了一大半,賠了不少錢。他說起這件事時,居然那么開心。作為我爺爺最小的兒子,他從小就飽受哥哥們的管教,他說他能理解,但不接受。他說他從小就想四處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一輩子待在縣城,像幾個哥哥那樣過一眼就看到盡頭的生活。在福建沿海的那個縣城,他坐在海邊看海,那是他第一次看海,海風吹,海浪涌,他在石頭上安靜地呆了一下午。

我好幾次想問六爹關于家族的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我想,或許六爹早已知曉家族的命運,當然也包括自己的宿命,只不過,他選擇與哥哥們不一樣的方式。或許,他壓根兒就不信這些。更或許,他壓根兒就不在乎這些。

后來六爹站起來,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夜色濃黑,仿佛要把人吸進去。我問去哪?六爹不說話,已經跨上摩托車。他迷醉的樣子,讓我很擔心他能否駕駛。我說我來試試。我經常開著一輛三輪摩托送貨,從一個地點飛到另一個地點。

我跨上摩托車,高度正好。摩托車在夜色中沖出去,很快到了六爹所指的鹿園。盯著高高的圍墻,六爹說里面有一群梅花鹿。我說我還沒見過鹿,倒是白天看到了馬。路燈昏黃,高大的墻面顯出幾分鬼魅,像一具龐大的身軀。六爹笑著,跳下摩托車,踏入草叢,并喊我一塊向高墻走去。我踏著六爹踩出的一條路,走向高墻。靠近后,六爹扒開雜草,墻破了露出一個小洞,六爹順勢走進去。我沒看錯,六爹確實是走進去的。墻內的六爹沖我喊,快進來。我在猶豫,六爹又喊,怕什么?我說,洞太小。六爹說,別想那么多。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那個老人,于是我彎下腰。六爹大聲說,把你的腰桿挺起來。我說怕磕了頭。六爹說沒事的。

我挺了挺胸,頭發擦著洞頂,我也走了過來。

六爹拿掉我頭上的雜草,笑著說,這就對了嘛,這個洞就是為我自己量身打造的。見我一臉吃驚,六爹說是的,在這高墻下,我給自己打了一個洞。打洞干什么?為了出入自如。哦,對了,我還要把關在里面的梅花鹿放出來。

六爹不像說醉話。

我看見月光下的那群梅花鹿,似乎睡著了,沒什么精神,在離我們不遠的草地上,或立或臥。六爹說,它們不屬于這里,你看那只。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看梅花鹿,我說,好像比網上看到的更疲憊一些。六爹說,不對,既然看,就要看仔細。那只小鹿臥在地上,歪著腦袋,眼睛緊閉,一只角高高立著,另一只角光禿禿的。我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六爹說,它的角被割掉了。我啊了一聲。六爹示意我小聲,然后慢慢靠過去,嘴里發出呦呦鹿鳴。那只小鹿突然站起來,一點一點朝六爹走來,隨著呦呦聲漸大漸急切,它跑起來了,姿態優美。同六爹一起,風一般消失在洞口。

回去的路上,我騎著摩托車,六爹抱著小鹿坐在后面。摩托車吐出一陣巨響。黑暗如潮水,被摩托車發出的光束劈開,分列于我和六爹的兩側,又很快在我們身后聚攏。

回去后,六爹把小鹿放入樹林。他屋后有一大片廣袤的樹林,他說他已經放了好多。

5

第二天,六爹決定跟我回去,我沒想到如此順利。但是,關于我父親的具體情況,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他不問,我也就不便與他多說。或許他都知道,只是不想過多談及。

久未謀面,六爹見到了他的哥哥們,卻很平靜,好像昨天剛分開今天又重逢。我父親他們一直問六爹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怎么不回來看看,六爹只是笑而不答。在高大的他們面前,六爹是那么矮小,格格不入,可他依舊平靜。其實,恰恰是這矮小,使他從他們中間分別出來,于六爹而言,這是命運賜予的一個良機。我才看明白。

我父親很高興,似乎六爹的歸來印證了他的話語和地位的某種穩固和長久,他可以組織眾兄弟一起商議家族大事了。其實六爹回來,僅僅是出于某種關心。他一直建議我父親去更好的醫院做檢查,他甚至還提到了我,說我可以幫忙打聽聯系北京的相關醫院。“沒那么嚴重。”父親以此為理由回絕。“再說了,”他又補充,“不想折騰了,太麻煩,即便折騰,也未必管用。”六爹就什么也不再說,坐在父親床尾,盯著我父親右腿膝蓋處綁著的白色繃帶。

雖然六爹不說話,但父親他們接下來說的話全與六爹有關,好像他終于回來,他們也終于逮住這樣一次教育他的機會。由此,我也就知道了更多。

原來,六爹有過一個老婆,是從殺虎口外領回來的。父親那一輩娶老婆是頭等大事,三十多歲還沒討到老婆,很有可能一輩子打光棍。因為沒錢娶本地老婆,只能想方設法從外地往回“領”。除了我父親和二爹、三爹,四爹和五爹的老婆分別是從甘肅和云南領回來的。六爹年齡漸長,他的幾個哥哥比他著急多了,他卻說出并不是人人都要娶老婆這樣的混賬話,自然遭到哥哥們一頓數落。后來,六爹終于答應娶老婆,但當他得知她是被騙來的,就又把她送了回去。于是,哥哥們更加猛烈地圍攻,他們擔心這個最小的弟弟一輩子庸庸碌碌,孤獨終老,晚景凄涼。當然,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帶著作為哥哥的無能、遺憾和愧疚去見埋在黃土下的我爺爺。而這些話,六爹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他一直盯著我父親的腿,然后往緊掖一掖被子。那是六爹最關心的內容,而他們卻并不打算就此展開。

我早就聽不下去了,大聲說:“為啥要說這些啊,難道不應該說說你的病怎么辦?”

父親愣了一下,很快鎮定,“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父親盯著我又說,“你也不小了,馬上就三十了,我在你這個年紀,早就成了家立了業。”父親又一次強調,使我又想起我的生日。

六爹與我站在同一陣營,或者既然他選擇回來,他就要嘗試最后的努力。

“我還是覺得應該再去好好檢查檢查。”六爹看著我的父親。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變得心平氣和,即便面對沖突。

“沒多大的事兒,”父親說,“再說了,我是怕死的人么?”

“我回來不是聽你說這些的,”六爹說,“我回來是解決問題的。”

“怎么解決?”二爹、三爹、四爹、五爹一起問,并且同時看向父親。

“領你們去外面看一看,選擇多著呢。”

大家都聽到我父親冷笑了一聲,“你要是能留下,說個媳婦,安安穩穩的,就最好了。我們兄弟也能在一起。我也對得起爹娘了。”

六爹不說話,臉上又恢復了平靜,站起來走出去。

我也跟了出去。

六爹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我坐在他身邊。過了一會,二爹出來,瞧了六爹一眼,又進了病房。又一會,六爹突然問我哪天的生日?我說下周。六爹掏出打火機,啪一下打著,火苗突突向上噴射,綻成一束燃燒的禮花。六爹說,生日快樂。我想,也只有六爹會做出這樣的事。六爹說,許個愿吧。打火機肯定發燙了,火苗還在跳躍。我閉著眼睛,許了一個心愿。從小到大,父親一直記得我的生日,每個生日都提醒我,又長了一歲,又多了一份責任,身上的擔子又重了。可他從來沒問過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從來沒問過我快樂不快樂。

六爹把打火機放在我手掌上,它熾烈、熱情、滾燙,像一顆跳動的心臟。然后,我看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放在嘴邊吹起來,是那種很簡單的生日快樂歌。他卻吹得認真,連續吹了三遍。天色暗下去了,樓道里有人走來走去,有一個人拄著拐杖默默地聽。六爹吹完,朝我笑笑,“送給你,當生日禮物。”

見我沒反應,六爹又說:“不喜歡?”

在我的認知里,只有接受不接受,喜歡和不喜歡,是六爹世界里的詞語。

看出我在猶豫,六爹說:“還記得那個琴行嗎?我之前住那附近,經常去,買了不少樂器,還有蒙古刀。后來搬家都丟掉了,只留下這把口琴。其實應該再送你一把蒙古刀。”

我說口琴就挺好的。

我沒告訴六爹,我已經有了一把貨真價實的蒙古刀,它可以為我披荊斬棘,成為我的巨人。

六爹笑笑,“我在你這個年紀,很喜歡烈性的東西,蒙古刀、草原烈酒、冬天的凍河,可現在呢,更喜歡一些柔軟的物件。你還年輕,喜歡什么就去追逐什么。”

我嗯了一聲,接過口琴,把它和打火機放在同一個口袋。

6

當天夜里,六爹就走了。他們都勸,我知道,沒有一個人能留下他。他們大喊大叫,差點又要動手,六爹反而很平靜,我知道他不屬于任何人。

幾周后,父親回了村,說要給爺爺重新修葺墓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最終想出來的解決之道。高志聽從了他爸,答應回縣城,湊些錢做小生意。父親通過二爹,向我轉達他的命令:回去。我沒聽,在北京聯系了好幾家醫院,可勸不動父親來看病,就像他勸不動我回去一樣。

再后來,我四處流浪,開始給別人展示蒙古刀、打火機、口琴之類的魔術表演。對了,我還學會用口琴吹出一些美妙的旋律,那是我曾許下的心愿。

我就靠這個換取人們的笑聲和掌聲。

我也靠這個養活自己。

父親打過幾次電話。沒用,我不回去,他也不出來。

第二年,我父親就死了。他一直沒跟我說,割掉的瘤子又重新長出來,再割掉,就以更加猛烈的密度和大小長出來,好像是對閹割進行瘋狂的報復。瘤子越長越大,從右腿遍及全身,而且在瘤子生長的過程中,父親高大的身體一點一點萎縮,變小,好像蠶食他的生命。直到他再支撐不住,心臟停止跳動,身體漸漸變小,最后化為烏有。

我的心情有些復雜。

按照他大哥的方式,我的二爹兩年后也死了。

緊接著是我的三爹、四爹、五爹,他們都躺在病床上,等著給死神開門。而死亡,就像是一個詛咒,一個從來不會缺席的造訪者,總是準確又及時地按下門鈴,好像在完成一場終究會上演的宿命。

自上次后,我再也沒見過六爹,但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每一次他都在不同的地方。他說的那些地方我也去過。

這一年冬天,我們相約,在鹿城相見。

我沒想到的是,我再也沒見到六爹。

到了鹿城,我走進那處院子,一個女人開了門。她看上去五十多歲,我問她認識高興不?她說認識。我問她跟高興啥關系?她說她沒有家,一直在外流浪,有一年高興開車行至松花江,就把她帶回來了。我問她高興去哪了?她開始沒說,后來才告訴我,他出事了,拉了一車鴨梨,走到太行山墜崖了。

怎么會這樣?

她說,她也覺得很奇怪。他駕駛技術特別好,她一點也不相信他會出事。

后來,我專門去了事發地點,在太行山王屋山連接處,道路狹窄,重卡根本不可能通行。

我的腦子里便產生很多奇怪的想法,六爹從來都是自由的,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他會不會趕在死亡來臨之前先把死亡給解決了,讓其失去意義?或者,他想切斷宿命的詛咒,為家族的延續留一脈希望?但是,這也未必是他的心意。

很多事情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我很肯定。如果我的六爹御風而去,他一定會像一只梅花鹿,或者像一只麻雀那樣,飛走了。

許多年過去,我還活著。

我常常想念我的父親,六爹,還有我的家族。

許多年來,我也一直在路上,靠一把口琴和蒙古刀養活自己。在我漫長而庸碌的一生中,我從來都沒做成過什么事情,但是這算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