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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的熱烈 ——評付秀瑩長篇小說《野望》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建周  2022年10月22日16:30

與《陌上》相比,《野望》的故事性有所減弱,但卻具有更強的閱讀沖擊力。小說憑借一種不可遏制的語言的力量,勾勒出一派生機盎然的鄉村日常景觀。迎面而來的生活氣息讓人流連忘返,世俗記憶穿越重重簾幕再次煥發出勃勃生機。這種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方式,或許可以治愈被各種焦慮圍困的城里人的現代病。

對我而言,付秀瑩的小說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熟悉是因為書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是我所熟知的,都是藏在記憶深處的,陌生是因為如此大規模的將家鄉的方言土語文學化,實屬罕見。在此之前,我僅在鐵凝的《棉花垛》《笨花》等部分小說中領略過。付秀瑩的小說更進一步,幾乎是全景式地對冀中南鄉村生活樣貌進行復制和重組,地方記憶如此真切地呈現在面前,讓人感到的是一種炫目的文學效果。整部小說涌動著的是清明上河圖式的生活畫卷:一幕幕熟悉的場景如在眼前,一個個家鄉的親人如在身邊,一句句溫暖的話語如在耳畔……小說真切還原了熱氣騰騰的俗世煙火,挽留了慢慢遠去的大平原上的鄉村生活。這種寫作方式與文學現代性的探求反差很大,很長一段時間被有意無意忽視了。

雖然有明確的二十四節氣更替的時間線索,但是小說的推進靠的是一種強大的語言的力量。它是一種從日常口語中燒制出的散發著鄉野氣息的語言。它們在付秀瑩筆下快速繁殖、衍生、轉化,生活中的一切仿佛都被裹挾著進入巨大的語言漩渦——一個讓我感到那么熟悉、那么親切的漩渦。小說的動人之處不在于故事本身,而是滔滔不絕的語言洪流呈現的真真切切的日常生活,以及背后細密的經驗肌理、細膩的情感波瀾。曾幾何時,日常生活成為我們在追求現代化過程中的改造對象,可是它所固有的平庸和渺小又是那樣真切地圍繞在我們身邊。它的異質性和現代社會的關系錯綜復雜,一有機會日常生活的世俗領域就會在各種縫隙中生長,并從現代性的宏大敘事中滲漏出來。付秀瑩的小說依靠語言流的裹挾感,攜帶活生生的生活細節,描摹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動人心魄的場景以及綿密細致的人情事理。久違的生活經驗在一個新穎的文本空間被敞開和照亮。在這樣的語言王國中,人的感官幾乎全被打開,沉浸式的鄉村生活體驗在周身蔓延。

付秀瑩沒有讓自己的現代性體驗干擾筆下的人物,沒有在他們身上強行捆綁某種個人化經驗,而是讓他們回歸到一種本真自在的狀態。他們幾乎被日常生活的節奏所包圍,每天要面對的就是一件一件需要處理的“事情”,一個一個需要面對的“問題”。他們被裹挾著忙碌著,甚至來不及判斷、來不及分辨。對于他們而言生活本身的力量是強大的,內在的生命邏輯是自洽的,幾乎不需要探求個體生存價值。干活兒利索、心眼兒活泛、生性好強的主人公翠臺就被層層包裹在這樣的生活之中。父親省吃儉用一輩子處處替兒女考慮。婆婆雖說護犢子卻也沒有虧待她。一身城里范兒的二妞正在上大學。樸實勤懇的丈夫根來整日在養豬場忙碌。唯一讓她頭疼的是兒子大坡的婚姻,于是小說就圍繞著婚戀風波將日常生活的紋理層層剝開。本來蓋房子、娶媳婦對于平常人家來說就像是過火焰山般千難萬難,可是婚后溫吞、憨厚的大坡卻因為種種原因和媳婦愛梨鬧得不可開交。心性高要面子的翠臺天天為小兩口的事兒奔波,周圍的親戚朋友也都被先后卷了進來。一邊是借小兩口鬧矛盾不斷拿捏的兒媳婦,另一邊是千方百計想辦法挽留婚姻委曲求全的婆婆,故事好看卻并沒有悲劇性的沖突,整個事件的進展帶有某種輕喜劇的風格。雖然矛盾不斷糾紛不少但也是見慣不怪的平常,是在經驗可以把握的可控范圍之內的,或者說本來就是人生該有的樣子。

在世事周轉的關系網中,芳村人與世界建立了一種緊密的關系。這個強大的關系能將人的自我壓縮到一個很小的空間,每個人都成了這個空間的一個節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情事理讓每個個體都變成了集體生存的一部分。個體焦慮幾乎不會在他們身上出現,他們有忙不完的家長里短,忙不完的大事小情。一家連著一家,一件連著一件,在一種互相糾纏的“生活事件”中安置自己的生命,既漫長又是那么短暫。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過的,生命就是這樣一天天完成的。在家長里短的糾纏中,以翠臺為中心連接起來的媳婦們占據了舞臺的中心:整天感覺受兒媳婦氣的喜針,請仙看香的神婆小別扭媳婦,妯娌關系疙疙瘩瘩的團聚、廣聚媳婦,自家不管反倒愛操心別人家的事兒的老牛他娘,妖嬈風流的瓶子媳婦,滿肚子悲苦到處罵街的立夏媳婦,一個人硬撐起來一個家的建信媳婦……與這個網絡交織在一起的,既有扯閑斗嘴的左鄰右舍們,又有勾三搭四的村里能人們。圍繞在這個網絡周圍的,是耀宗家的衛生院進進出出,是秋保家的小超市人來人往,是路邊的酒館飯店熱熱鬧鬧,是街頭的吃食攤子吵吵嚷嚷,……一派生機勃勃的日常景觀構成了一個自足的世界,每個人都在和他人持續的互動中獲得一種內在的安全感。

小說中的風景并不是承載孤獨個體內心體驗的裝置,而是與芳村人血肉相連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村莊的上空仿佛永遠是亮亮堂堂的太陽,無論冬夏都是明晃晃的,有一種熱氣騰騰的生機與活力。冬天的陽光照到院子里晾曬的衣服上,會有硬邦邦的冰錐子垂下來。到了春天地氣在陽光下蒸騰上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微微的甜腥味兒,鳥兒們嘁嘁喳喳的亂叫聲像極了人們東拉西扯的閑話斗嘴。酷暑時的陽光熱油盆子一般把田野村莊烤得滾燙,星星落落矗立的廠房上空彩旗飛舞。秋風起時,銅錢大小的光斑從樹葉子縫隙里漏下來,一定會落到黃澄澄金子一般堆著的玉米棒子上。這里的景和人一直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哪怕是在屋里燒水時,火苗子舔著壺底吱吱響著都是在應和著人的心境。哪怕是抖著大紅雞冠子在屋外跑來跑去的公雞,都是在和或喜或怒的主人互動。甚至水盆子里閃閃爍爍的光影也能映照出不同的面孔。小說中鄉村風物牽扯著人們悠遠的田園夢境,承載著時光久遠卻又生機勃勃的民間風情。

對《野望》的閱讀部分矯正了我對現代主義文學的偏愛。長期以來的現代文學知識訓練,讓我的文學偏好離自己土生土長的鄉村越來越遠。這種距離曾經讓我一度沉迷于先鋒文學的緊張感,沉溺于孤獨個體生命展開的爆發力。不過這種探求總是和自己的生活發生著沖突,與生我養我的故鄉越來越失去了對話的能力,剩下的是一種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感受。或許對于今天的中國來說,現代主義文學仍然是個早產兒,芳村的土地上涌動著的依然是生生不息的俗世煙火。

(李建周,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研究》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