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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東西:回響(選讀)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 | 東西  2021年09月22日07:34

編者說

一樁兇殺案讓女警察冉咚咚窮思竭慮,追查真相的她同時陷入了婚姻的迷局。小說展開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在案件與情感的復雜纏繞中,揭開一個個人物的身份、人格、心理,直抵人性最真實幽深處……

情節洶涌,邏輯嚴密。心靈與現實交互回響,善惡愛憎都有呼應。

第一章 大坑

01

冉咚咚接到報警電話后趕到西江大坑段,看見她漂在離岸邊兩米遠的水面,像做俯臥撐做累了再也起不來似的。但經過觀察,冉咚咚覺得剛才的比喻欠妥,因為死者已做不了這項運動,她的右手掌不見了,手腕處被利器切斷。冉咚咚的頭皮一麻,想,誰這么暴虐?

岸邊站著六個人,他們是從附近聚攏的垂釣者。報警的走過來,說他是看著她從上游慢慢漂下來的。早晨,他以為她是一截樹干。中午,他以為她是一只死掉的貓狗。下午,他才看清楚她是人,而且是一個女人。冉咚咚朝他指著的五百米開外的上游看去,江面平坦,平坦得就像水在倒流。岸邊密密麻麻的樹綿延,一直綿延到河流的拐彎處。她問他什么時候開始在這里釣魚。他說退休以后,差不多兩年了。她說我問的是今天。他說九點。

“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在這一帶閑逛?”

“在這一帶閑逛的人就是我?!?/p>

他們正說著,邵天偉、法醫和兩位刑偵綜合大隊的技術員趕到。他們邊跟冉咚咚打招呼邊脫皮鞋,然后一步一試探地走進水里勘查。冉咚咚分別詢問六位垂釣者,該問的都問了才讓他們離開。

勘查一個多小時,法醫把尸體拉走了。冉咚咚回到局里,被王副局長指定為該案負責人。王副局長相信從受害者的角度來尋找兇手更有把握,而且女性之間容易產生共情或同理心。雖然冉咚咚認可這一說法,但心里一直有不適感。她不適應一個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更不適應一只好端端的手被人砍掉,有那么幾個瞬間她的腦海竟不合時宜地閃過女兒和丈夫的面容??偸沁@樣,每當遇到危險或壓力陡增,她高速運轉的腦海就會閃現他們,生怕他們跌倒或磕斷牙齒或發生什么更為嚴重的壞事。于是,她趕緊轉移注意力,讓不祥的念頭一閃即滅。投入工作是轉移念頭的最好辦法,她用地點“大坑”命名本案。助理邵天偉舉手反對,說坑太大會填不平。她說填不平就跳進去,我們不能為了好聽而更改地名吧,假如取個“一帆風順”你不覺得別扭嗎?說完,她的腦海迅速浮現一個巨大的坑口,深不見底。

媒體發布了“大坑案”消息,尋求知情者提供線索。安靜了幾分鐘,刑偵大隊的座機便斷斷續續地響起來,時而像遙遠的自行車的鈴鐺聲,時而像近在耳畔的手機鬧鈴,有時急促有時緩慢,一會兒讓人身心收縮,一會兒又讓人渾渾噩噩??傊?,除了嘈雜都沒響出什么名堂,它們像一根根慌亂的手指戳著她的腦門。五個小時了,她還不知道死者是誰。她突然想抽煙,但立即為這個想法感到慚愧。等到二十二點,她忽地坐直,聽到話筒里傳來一個男聲 :“也許是她……”

她和邵天偉趕到半山小區,找到打電話的房東。房東說三年前我把房子租給她,對我來講她就是每月十五號手機上的那聲“叮咚”。只要這天一“叮咚”,十有八九就是她把租金打到我卡上了。但是今天已經十七號,我的卡上一直沒進錢。我撥她的電話,電話不通。我按門鈴,沒人開門。我想,難道她死了嗎?沒想到她真的……房東抹了一把眼眶,仿佛在為自己不善良的心理活動自責。冉咚咚讓他把門打開。這是一套八十平米的兩室一廳,每間房都很干凈整潔,沒一點好像要出事的跡象。冉咚咚叫來技術員勘查一遍,未發現可疑物或可疑處,但他們帶走了辦公桌上那臺紅色筆記本電腦和書架上那本《草葉集》?!恫萑~集》的扉頁上寫著贈送者的名字——徐山川。

綜合各方信息,得知遇害人叫夏冰清,二十八歲,無固定職業。法醫發現尸體的后腦勺處有鈍器擊打的痕跡,附近的頭發里夾著細小的木頭碎片。但解剖調查后發現,死者大腦沒有受到致命損傷,但肺部進水,喉嚨處發現細小的沙子和藻類,真正的死亡原因應該是溺亡。根據尸體出現的尸斑推測死亡時間大約是在四十小時之前。冉咚咚想象 :她被敲暈了,被丟進江里,水把她泡醒,可她沒有力氣從水里爬起來,哪怕是把頭抬起來。她耷拉著腦袋浮沉于水面,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被水一口一口地嗆死。而兇手就站在一旁看著,直到看不見水里冒泡才將她拉到岸邊,砍下她的右手……難道她手上戴著什么貴重飾品?冉咚咚從手提電腦里調看她不同時期的照片,她的手腕子分別出現過手表和不同材質的腕鏈,但都不是奢侈品。那么,兇手為什么要砍掉她的右手呢?

02

當冉咚咚把夏冰清遇害的消息告訴他們時,他們都來不及反應,好幾秒鐘面無表情。他們是夏冰清的父母,住在江北路十號第二醫院宿舍區。他們都退休了,退休前她父親是二醫院工會干部,母親是二醫院婦產科醫生。幾天前,他們曾聽旁人說過江邊出現浮尸,甚至為無辜的生命嘆過長氣,但萬萬沒想到他們為之嘆息的那個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兒。這很殘酷,分明是在為自己嘆息卻以為是在嘆息別人,明明是在悲傷自己卻還以為是在悲傷別人,好像看見危險已從頭頂掠過,不料幾天后又飛回來砸到自己頭上。他們被砸蒙了,認為冉咚咚百分之百搞錯。

冉咚咚帶他們去認尸。他們看了看,臉色沉下來卻搖頭,似乎搖頭就能改變事實。夏母背過身掏出手機戳了戳,手機里傳來“該用戶已關機”。她不服氣,又戳,每戳一次就傳來一聲“該用戶已關機”,仿佛她的手機只會這一句?!翱纯茨愕脑O備,就是一個擺設,信號從來都沒滿格過?!毕母刚f著,掏出一部新手機,“這是冰清從北京給我寄來的?!彼帽遒I的手機撥冰清的號碼,連續撥了三下也沒撥通。他的雙手開始微顫,眼看著就要顫抖不止了,手掌立刻變成拳頭緊緊地攥著,就像坐飛機時遇到強氣流緊緊地攥住扶手,直到飛機平穩為止。

緊緊地攥住扶手,直到飛機平穩為止?!斑@里信號不好,”他說,“怎么可能呢?一星期前我還跟她通過電話?!?/p>

一星期多長呀,冉咚咚想,許多大事情發生都不過幾分鐘而已。她想安慰他們,卻擔心不恰當的安慰反而會變成傷害。每次辦案她最不愿面對的就是受害方,好像他們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她說要不你們先回吧,等 DNA 檢測結果出來再簽字不遲。他們轉身走去,腳步越走越澀,甚至變成戀戀不舍。到了門口,他們都走不動了,仿佛有人死死地拉住他們的雙腿。他們不約而同地蹲下。

“到底是或不是?”他說。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說。

“你說呢?”

“你說呢?”

他們相互問著就像相互責備,又像相互安慰或壯膽,最后再也蹲不穩了,都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在他們眼里女兒是這樣的:她漂亮聰明聽話,四年前從本市醫科大護理系畢業,在二醫院婦產科,也就是她母親所在的科室做護理。她不喜歡這份工作,從選擇讀這個專業時開始。她喜歡唱歌跳舞,幻想將來做演員,哪怕做個配角也行,所以讀表演才是她的第一志愿。但父母認為靠臉吃飯不可靠,而且那未必是人人都能搶得到,人人都能端得穩的飯碗。于是她讀什么科、填什么志愿父母連意見都不征求便代替她做了決定,甚至母親還幫她決定每天穿什么衣服和鞋襪。她曾經抵觸過,比如在房門貼“閑人免進”,故意考低分,假裝早戀……可她所有的抵觸情緒都被父母打包,統統稱之為青春期叛逆,仿佛錯的是她而不是剝奪她選擇權的他們?!拔覜]離家出走是還想做你們的女兒?!边@是她說得最重的一句話,但也僅僅跟他們說了一次。在父母的思維里只說一次的都不重要,重要的必須說 N 次,這就是他們為什么總愛嘮叨的原因。她不想跟母親待在一個單位,更何況還在一個科室。三年前,在她一再堅持并揚言斷絕關系的情況下,父母才不得不抹著眼淚同意她辭職北漂,仿佛這是她對他們多年來代替她選擇命運的一次總報復。這一漂,只有重大節假日她才從北京飛回來,而平時代替她問候父母的是每月寄回來的工資,以及各式各樣的物品。物品每周都寄,有吃的穿的用的,但本周暫時還沒寄……

他們坐在西江分局的詢問室里,一邊講述一邊翻出手機里的照片,說這是她上班的連鎖酒店,這是她的住房,這是她的同事。冉咚咚一邊聽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責怪自己不應該點頭,因為她知道他們說的不是事實,事實是他們的女兒就住在離他們不到五公里遠的半山小區,卻假裝人在北京。“她有男朋友嗎?”“她平時跟什么人交往?”貌似了解她的他們一問三不知,好像把她交給首都后就不需要他們再為她操心了。

“那么,你們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冉咚咚問。

“清明節,她回家待了三天。”夏母回答。

“她的情緒有什么不對嗎?”

“和平時一樣,有說有笑還唱歌?!?/p>

再往下問,他們又搖頭了,好像他們只懂得這個動作。他們生活在她的虛構中,凡是發生在北京的他們說得頭頭是道,凡是發生在本市的他們基本蒙圈。他們似乎患了心理遠視癥。心理遠視就是現實盲視,他們再次證明越親的人其實越不知道,就像鼻子不知道眼睛,眼睛不知道睫毛。

“最后一個問題,你們知道徐山川嗎?”

“不知道?!彼麄儺惪谕?,就像搶答。

03

監控顯示 :案發當天十七點十五分,夏冰清從半山小區大門前乘一輛綠色出租車離開。十七點四十三分,出租車出現在藍湖大酒店門前。夏冰清下車后進入酒店,在大堂吧臨湖的落地窗前坐下,點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甜點,坐了一個多小時,其間不時低頭查看手機,十多次左顧右盼,三次久久凝視玻璃外那片樹林。她似乎在等人,等誰呢?她等到十九點一刻鐘,便結賬出了酒店大門,向左,往湖邊步行道走去。當時夜幕已經降臨,她進入步行道之后就再也沒出現在四周的監控里。從離開酒店到她遇害只有四十五分鐘,也許她就消失于這片樹林。冉咚咚從通信公司后臺查看她的手機運動軌跡,很遺憾,她的定位是關閉的,而且長期關閉。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可能是怕父母發現她在騙他們。

警員們帶著警犬把湖四周搜了一遍,沒有搜到任何有關物件,也沒發現疑似現場。西江大坑上游尸體浮現地段他們也地毯似的搜了,什么線索也沒找到。由于藍湖與西江是連通的,冉咚咚派人排查夏冰清遇害后四十小時內所有途經藍湖的船只,沒有一只船承認運送過尸體,也沒有人看見過夏冰清。作案現場在哪里?令冉咚咚頭痛。

夏冰清出門前曾給徐山川發過信息:“晚六點老地方見。”徐山川回復 :“今天沒空?!毕谋逶侔l :“如果你不來,會死人的。”徐山川復 :“哪個老地方?”夏冰清回 :“能不能不裝?”徐山川 :“我確實沒空?!毕谋?:“別逼我?!毙焐酱?:“我不是嚇大的。”

徐山川被定為頭號嫌疑人。此人三十有六,頭大身小,據說他之所以有這種身形,是因為在成長期喝了太多他爸生產的飲料。另一種說法,他是被網絡游戲喂養的一代,由于長期宅而不動,所以四肢瘦小腦袋肥碩。冉咚咚看過預測,知道這是人類未來體形抑或外星人體形。事實證明,這顆外星人腦袋不簡單。他創辦了邁克連鎖酒店,雖然投資是他爸給的,但他的管理卻井井有條。他爸做涼茶起家,三十年前出產一款飲料,至今仍暢銷南方各省。他夫人沈小迎,比他小兩歲,家庭主婦。他們有兩個孩子,男孩五歲,女孩三歲。

冉咚咚傳喚他。他一坐下來就說夏冰清不是他殺的,并掏出一張快遞簽收單和一個 U 盤。簽收單簽于案發當晚,時間與夏冰清遇害只差半小時。太巧了,冉咚咚不免懷疑。但那個 U 盤馬上就給她的懷疑澆上一盆冷水。U 盤里的影像是他家的監視器拍攝的。因為要監督保姆帶孩子,所以他們家的監視器二十四小時都開著。影像證明案發當晚徐山川一家四口都沒出門。

“可是,我并沒有告訴你夏冰清遇害的具體時間。”她說。

“媒體不是天天在報道嗎?”他回答。

“你準備得很充分?!?/p>

“那是為了不讓你們浪費時間。”

“你跟夏冰清是怎么認識的?”

他想了一會兒,說有點模糊了,但他的表情告訴她,他不僅不模糊而且還十分清醒。她覺得有必要提醒他,說,夏冰清講的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他立刻警覺,問,什么老地方?她說,出發前夏冰清不是給你發過短信嗎?這下他明白了。他不是沒想到他們會查他的通信記錄,但沒想到他們查得這么快。他的肢體開始動搖,先是前傾,隨即后靠,如此反復兩回才吞吞吐吐地說藍湖大酒店。她說,你們是在藍湖大酒店認識的?他咬住嘴唇,仿佛進入了時間隧道。邵天偉敲了敲桌子,說問你呢。

“她有自殺傾向,她一直都想自殺?!彼鸱撬鶈?。

“好好看看,”她把三張照片丟到他面前,“她的后腦勺被重物擊打,右手被人割走,像自殺嗎?”

他拿起照片仔細辨認,臉色漸漸凝重。忽然,他爆了一句粗口,說,誰他媽的這么殘忍?她說這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他搖著頭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是誰干的我都想把他殺了。她問,你愛她?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個人感情問題,與案件有關嗎?

件有關嗎?“當然,如果案件是由感情引發的話。”她說。

“那我只能說談不上愛,充其量就是個喜歡?!?/p>

“說說你對她的喜歡。”

他再次沉默,但這次沒咬嘴唇。她想也許他在積攢勇氣,應該啟發啟發他。她拿起那本《草葉集》讀了起來 :

我相信一片草葉不亞于行天的星星,

一只螞蟻、一粒沙子和一個鷦鷯蛋同樣完美,

雨蛙是造物主的一件杰作,

匍匐蔓延的黑草莓能夠裝飾天國的宮殿……

他聽著,卻沒有任何反應。

“你喜歡惠特曼的詩?”她的目光從書本的上方看過來。

“從來不讀?!彼孟褚虼硕械教貏e自豪。

“那你為什么送給她這本詩集?”

“因為美國總統克林頓曾送了一本給萊溫斯基,我讀初中時看電視知道的?!彼蛑稍锏淖齑?。

“呵呵……沒想到如此庸俗?!彼言娂鹊嘏牡阶郎?。

他嚇了一跳,不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響聲,而是因為從她骨子里透露出來的鄙視。

04

徐山川說三年前的四月下旬,準確地說是二十二日下午,我在藍湖大酒店二樓的十二號包間面試應聘者。一共來了十幾位,應聘邁克連鎖酒店北京分店的管理員。夏冰清是其中一位,她進來時拉著行李箱。我問她為什么拉著箱子,她說只要面試合格可以立即出發。這話把我的胸口狠狠地戳了一下,但也僅僅是戳了幾秒鐘,我便懷疑這是她的設計。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人,可聰明在這個時代常常又會被誤認為耍心機。所以我要驗證,問她是不是走到哪里都拉著箱子。她驚得嘴唇微微張開,像被切開的草莓,停了至少兩秒鐘才說怎么可能呢,人家這是第一次。

面試結束,我劃掉了她的名字。我不喜歡明顯使用策略的人,尤其是在小事上,因為那些小小的策略常常會誤大事。我承認在劃掉她名字時心里曾咯噔一下,就像骨折時發出的聲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那是良知在作怪,是打壓人才后余音繞梁的內疚。為此我坐在包間里久久不忍離去,仿佛需要一點時間來卸掉好不容易才產生的那么一丁點兒慚愧。

沒想到,當應聘者和工作人員陸續離開后,她又拉著行李箱回來了。她說她回來主要是想聽聽我的意見,了解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以便今后面試新崗位時吸取教訓。但說著說著,我就發現她在跟那些被錄取的比,比智慧比相貌比口才,明顯不是回來聽意見而是示威。我說一個驕傲者是不會錄用另一個驕傲者的。不會吧?她忽然脫掉上衣,一屁股坐到我的大腿上。她的身材確實撩人,尤其是坐在一個老婆已經生了二胎的丈夫的大腿上時,以至于我不得不懷疑自己不錄用她是因為嫉妒。別的男人也許當場就犯錯了,可我卻是個即使想犯錯也要先拍著腦袋想三天的人。因此,我把她推開了。推開不要緊,關鍵是傷了她的自尊。她噘嘴跺腳摔筆,用一系列過激的動作迅速彌補自己的心理創傷,最終失望到哭。

有一種女人越哭越嬌艷,她就屬于這種。她哭得像一朵正在被摧殘的鮮花,哭得好像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哭得整個包間都彌漫著美妙的氣息。我差點就動心了,但一想到老婆子女,想到家族企業的總資產與凈資產,我便把正在膨脹的欲望像捏核桃那樣硬生生地給捏碎了。像我這樣有一定資產的人,對主動靠近的異性尤其警惕,不得不一次次咬緊牙關拒絕艷遇。夏冰清也不例外,她被我推出了包間……

“停?!比竭诉舜驍嗨{多年的詢問經驗,她知道一旦說話像念講稿,那假話的比率就會飆升。真話總是慢慢講,謊言才會跑得急。其實,一開始她就發現他有撒謊,沒立刻打斷他是想捕捉更多的信息,但聽著聽著她就發覺他不是在配合調查,而是像享受回憶,享受一種基于真實情感卻對事實進行改裝過的回憶。雖然她提醒自己忍一忍,可如果再忍就真要被他當傻瓜了。她最討厭把別人當傻瓜的人,所以果斷地叫停。她問,你到底把夏冰清推沒推出包間?

“推了。”

“可據我們了解,當時你不但沒把她推出去,而且還關門跟她在包間里待了三小時。”

還關門跟她在包間里待了三小時?!?/p>

“誰說的?”他有點猝不及防。

“你先回答這是不是事實?”

“我把她剛推到門口,她又返回來。她的力氣還真不小。”

“美妙的氣息是指什么?剛才你說包廂里彌漫著……”

他遲疑一會兒 :“只是隨口一說,可能有點夸張?!?/p>

“你形容她哭得像一朵正在被摧殘的鮮花,為什么是正在被摧殘?”

“這句表達得不準確,我要求更正,沒想到你還死摳字眼?!敝钡浆F在他才認真地打量她,仿佛要對她進行重新評估。她迎著他的目光:“我們還了解到夏冰清不是你的唯一,你還有小劉、小尹等等。”

他停頓了許久 :“我和夏冰清是訂過合同的?!?/p>

“合同呢?”

他沒馬上回答,但他知道不得不回答,只不過在回答前他想再拖一拖,仿佛多拖一秒就能多贏回一點尊嚴。 

05

兩小時后,冉咚咚看到了那份合同。合同是邵天偉跟著徐山川回辦公室取來的。內容是甲方徐山川每月給乙方夏冰清一筆錢,但乙方必須隨叫隨到,且不得破壞甲方家庭?!斑@哪是合同,分明是歧視?!彼贿呎f一邊克制心中的怒氣?!皼]有誰強迫她?!彼钢贤蚁陆悄莻€紅色手印。她注意到簽訂日期是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面試當天?!半y道你的合同隨身攜帶?是不是一碰見想要的女人就像掏器官那樣掏出來?”這一次她沒壓住怒火。

“合同是在酒店里打印的。”

“你們出包間后就直接離開了,包間里有打印機嗎?”

他偷偷瞄了她一眼,這一眼被她看在眼里。她知道他在察言觀色,在想如何解釋。果然,他馬上更正:“我想起來了,合同是一周后簽訂的,寫這個日期是為了從那天開始給她發工資。”“工資?姑且稱之為工資吧……”她冷笑,實在是不愿意把這種酬勞等同于她所理解的工資,“你們從什么時候開始有性關系?”

“是她主動的。”

“我問的是什么時候?”

“當天,就在包間里。”

“這么快,不需要培養感情嗎?”

“都培養了兩個多小時?!?/p>

“Shit……既然她主動,為什么你還要訂這份合同?”

“因為我知道有時免費的比付費的貴。”

“你這么做,對得起老婆孩子嗎?你不是說一想起他們就咬牙拒絕艷遇嗎?”

“你是辦案還是辦道德?”他臉色突變,抓到了一次反擊機會,“能不能別裝?好像比誰都高尚,其實很低俗。你先學會尊重我,再來跟我要情況,否則,我拒絕回答,除非你們換人?!?/p>

“你可以選擇性回答?!彼噲D緩和。但他閉緊了嘴巴,就算她把自己變成一把起子也撬不開。房間里只有呼吸聲,他的,她的,邵天偉的。邵天偉拍了幾次桌子,告訴他有義務配合調查,結果連他的呼吸聲都變小了。這是他的策略,她想,表面上是攻擊我,其實是想換一個不那么讓他難堪的人來問,而更本質的是他想通過換人滿足他的控制欲。如果他的要求得逞,那下一步就更難問出真話。因此,她不能退讓。他沉默,她也沉默,他閉目養神,她也閉目養神,反正他做什么她就跟著做什么。一開始她的動作較為隱蔽,漸漸地被他覺察。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模仿自己,簡直像個小丑,但他馬上懷疑小丑是不是也包括自己,因為他討厭她的所有動作都是她跟他學的。她竟然把自己變成了他的鏡子。如此相持了一個半小時,他忽然說你有病啊。她沒吭聲,繼續假眠,眼睛甚至比剛才閉得還緊,仿佛在向他宣示她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且打得起消耗戰。他說我絕對不是兇手,準確的身份就是嫌疑人,你們不能像對待兇手那樣對待嫌疑人。合同是夏冰清撕毀的,她像燒毀敵國國旗那樣把她手里那份合同燒掉了。但我仍按月給她發工資,可她假裝推辭,說錢算什么呀,關鍵是對我產生了多少金錢也買不來的愛情。她要跟我結婚,怎么可能,我越說不可能她就越想有可能,像相信謠言那樣相信自己的想法,每天她都打電話約我見面,如果我不見她就用自殺威脅。

“她有過自殺的表現嗎?”她慢慢睜開眼睛,生怕睜快了會嚇著他。

他說有。第一次是在半山小區的臥室,她用水果刀割手腕子,割的就是被兇手砍斷的右手腕子……說著,他的眼眶濕潤了。他說她那么柔弱的手腕子,竟然被自己割了一次又被別人割了一次,就像在同一個地方犯了兩次錯誤,想想都覺得劇痛。這是他被詢問后第一次動感情。約五分鐘,他微顫的身體才慢慢平靜。他說第二次是在江北大道,她想把車子開進西江,幸虧我手腳麻利及時把方向盤搶了回來。第三次是在日本札幌“白色戀人”餅干工廠參觀,她悄悄跟著維修工爬上院子里的鐘樓,張開雙臂想往下飛,驚得院子里的游客都面向她比畫心形圖才把她止住。她每次企圖自殺都當著我的面,好像要用這種方式給我上課。因此我越來越不敢見她,也越來越不想見她。

“你妻子沈小迎知道你跟夏冰清的關系嗎?”

“不知道,她們不認識。如果你們慈悲,請對我妻子保密?!?/p>

“這得看破案的需要。”

“我不想兩次傷害家人,做了一次,再講一次?!?/p>

她很想說,既然你知道會傷害當初為什么要做?但話到嘴邊她就咬住了。有了前面的教訓,她不想再出岔子。他的反感提醒她,當務之急不是道德審判而是找到兇手。

06

“你認識她們嗎?”冉咚咚把三張照片擺在沈小迎面前,照片分別是夏冰清、小劉和小尹。她在測試她的態度,如果她不碰照片,那就說明她知道她們且內心排斥。沒想到她把三張照片都拿了起來,為了能夠仔細辨認竟然快拿到鼻尖前了,好像她患有近視,但她的眼睛并不近視啊。她神情專注,看上去挺漂亮,比小劉小尹都漂亮,雖然身材略略顯粗,卻絲毫掩蓋不了她與生俱來的良好坯子,就像廚師的手藝掩蓋不了食材。

“一個都不認識。”她把照片放下。

“你關注這個案子嗎?”

“看過一些報道。”

“其中有一張是被害人,你能認出來嗎?”

這次她沒碰照片,說明心里開始排斥了。她把照片隔空又看了一遍,然后搖頭。冉咚咚指著其中一張 :“就是這位,她叫夏冰清?!?/p>

“沒印象。”她說。

“知道我們為什么傳喚徐山川嗎?”

“是不是他跟這個女的認識?”

“他們好了三年多。”

沒有出現想象中的驚訝,她比剛才似乎還冷靜,臉上沒有風吹草動,身上沒有肢體語言,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原以為會對她造成心理沖擊的冉咚咚倍感詫異,略感失望。安靜一會兒,她說我不想知道這些破事,我的一貫原則是只要他對我么么噠,別的都不管。結婚八年,如果他不出門應酬,每天晚上都會幫我按摩,有時還幫我按腳。我想買什么他就買什么,包括買房子。我想要多少 Money 他就給多少 Money,甚至都不用我開口。一旦他主動給我打款或者把我按摩得特別舒服的時候,那就是他的“外交”取得重大勝利的時候。我一面享受他的侍候一面承受他的背叛,表面看那是愛恨交織,但深層里卻是相互催化。有時你需要愛原諒恨,就像心靈原諒肉體 ;有時你需要用恨去搗亂愛,就像適當植入病毒才能抵抗疾病。結婚前我就想清楚了,否則根本不敢結婚。我知道如果一個人想出軌,另一個人是管不住的,就算你是 GPS 也有信號打閃的時候。

“也就是說你不在乎別人跟你分享他的愛?!?/p>

“愛……愛是生理學,最多能持續三年,所謂愛情就是在雙方接觸時大腦分泌多巴胺,但保鮮期一過,彼此都懶得為對方分泌……誰都不敢保證只有唯一的愛?!?/p>

“怪不得他那么濫交,原來是你放任,他也這么放任你嗎?”

“我們是平等的。”

冉咚咚想他們就像兩朵奇葩,腦子都被燒壞了,一個是被錢燒壞的,一個是被知識燒壞的。她想反駁她的觀點,但現在的目標不是討論愛情。她舉起合同 :“這是徐山川和夏冰清簽訂的,請你看看。”

“為什么要看?除非看能改變事實。”

“你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比竭诉朔畔潞贤路鸱畔乱黄痪芙^的好意。

“沒興趣,我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p>

“另外兩位,也是他經常約會的人?!?/p>

“是嗎,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這是他們的開房記錄?!比竭诉税蜒b著打印記錄的紙盒推過去。

“我不想給自己添堵?!彼豢茨莻€紙盒。

“你認為徐山川有可能是兇手嗎?”

“即便我希望他是,他也未必就是?!?/p>

“請你回憶一下,最近一段時間他有沒有什么反常的舉動?”

“沒有,也許是我遲鈍?!?/p>

詢問了八小時,冉咚咚也沒從沈小迎嘴里掏到有價值的信息。她想要么是沈小迎太狡猾,要么是自己太笨,但邵天偉說她已經問得不可能再完美了。其實她鎖定的嫌疑人是兩位,明的是徐山川,暗的是沈小迎。他們都有動機 :徐山川有可能為擺脫夏冰清的糾纏而作案,沈小迎出于嫉妒或者保衛家庭也有可能出手,但問題是他們均無作案時間,鄰居、快遞員和保安都證明案發當晚他們在家。邵天偉認為沈小迎連作案的動力都不足,因為她對徐山川出軌是真不在乎,而且徐山川給她存的錢買的房多到足以抵消任何怨恨。冉咚咚說小心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仿佛針戳似的,邵天偉感覺到了內心里埋藏的那根刺。他從警校畢業兩年多,還是租房戶,偶爾他會忘記自己的農村身份,尤其是在緊張或放松的時候。 

07

沈小迎真的不在乎徐山川跟別的女人好嗎?冉咚咚想,如果是我或者任何一位稍微正常一點的女性恐怕都做不到。除非她不愛徐山川抑或自己的感情生活也像徐山川那樣放蕩不羈。但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她是傳統的賢妻良母型,沒有出軌對象。她愛家庭,連買一個紅酒杯一張枕巾哪怕一雙筷條都像挑丈夫那么嚴格,每逢節假日下廚做菜,家里美食不斷,鮮花不斷,音樂不斷,以及嘎嘎嘎的笑聲不斷。她愛孩子,老大上幼兒園她親自接送,孩子們的吃喝拉撒也都“親自”。兩間小臥室里,凡有棱角的地方都包上了海綿,生怕他們被磕痛磕傷。要是含在嘴里也能成長的話,那她準會天天都把他們含著。保姆說她只看見他們夫妻吵過一次架,就是徐山川跟孩子做游戲時不小心讓孩子跌破了膝蓋,她氣得原地連續跳了好幾次,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冒出來,簡直可以用暴跳如雷來形容,好像孩子只是她的而與徐山川無關。她愛自己,每天都到健身房健身,平時打扮得漂漂亮亮,哪怕不出門也打扮,好像是專門打扮給徐山川一個人看似的。她愛徐山川嗎?保姆說他們就像一坨嚼爛了的口香糖,撕都撕不開。他們經常一個喂一個吃冰淇淋或者水果什么的,只要孩子不在身邊他們就摟摟抱抱,親嘴,隔三岔五他們的臥室里會傳出愉快的呻吟,就像誰被誰殺了。

他們相識于北京舉辦奧運會那年。她是奧運會的志愿者。他在奧運村舉辦的推廣會上認識她。當時她是女子射箭運動員的引導,而女子射箭比賽是他爸贊助的冠名項目。本來他的目標是一名韓國運動員,但他在奔向目標的過程中脫靶了。他發現她不僅比那位運動員漂亮,而且素質還高出一大截。于是,他當即放下《中韓詞典》,把累了好幾天的舌頭重新伸直、熨平,回歸母語,開始對她巧舌如簧的攻勢。單看相貌他們是不般配的,他一直沒有外形優勢。他的優勢是有錢,口頭禪:“不信砸不暈你?!闭J識剛兩天他就遞給她一張六位數存款的儲蓄卡,她不接,仿佛那不是卡而是一張咬人的嘴巴。他終于碰上了傳說中對錢不感興趣的女子,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擊,就像給某慈善機構捐款遭到了拒絕似的打擊。他想沒有人會與錢結仇,如果非結不可那一定是捐贈的方式不對。他決定把這張卡里的錢變成排場,最排場的就是把她的偶像請到了飯桌上,當場為她獻唱兩首代表作。她高興,高興得眉毛都舒展了,眼神里滿是善意。如此表現,她除了發自內心也包括對他的配合,因為她知道她越高興他就越高興,他越高興就越覺得花出去的錢值了。但事后她告訴他,這是她見過的最糟糕的安排,沒有之一。他不僅毀掉了她的偶像,也暴露了他的急于求成。她說如果一個人連談戀愛都沒有耐心,那他又怎么有耐心跟你生活一輩子。

她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讀了四年本科,畢業后進某公司任公關經理。僅僅干了兩年,她就被北京奧運會敲鑼打鼓的氣氛感召,辭職回國尋找發展機會。機會還沒找到,人就像導彈那樣被徐山川攔截了。他帶她參觀他爸的飲料公司,她只看了五分鐘便離開。他帶她參觀邁克連鎖酒店總部,一坐下她就仿佛沒起來過,準確地說她被公司的管理模式吸引了。她沒想到公司會把鼓勵職工提意見放在第一條,只要敢提就有獎金,只要提得好就有巨額獎金。這在當時的私營企業里甚至所有的企業里都是離經叛道的異類,簡稱“賣企賊”,就是到了現在,“第一條”也仍然是其他企業的傳說。公司每出臺一項重大決策都會征求職工意見,并經全員不記名投票,票數過三分之二方可執行。凡在公司工作五年以上者均有股份,無論高管或職員見面都要行鞠躬禮。她被這種在中國堪稱奇葩的模式驚著了,但沒有盲目相信,而是自帶警覺。她選擇到清廉部工作,實地驗證他的條文到底是不是拿來哄鬼的。然而,在這個崗位上干了三年后,她終于心服口服,答應了他的求婚。也就是說她嫁給徐山川不僅僅是嫁給錢那么簡單,也包括嫁給了制度、智慧等綜合實力。他們是有感情基礎的,是經過時間考驗的。

冉咚咚拜訪沈小迎的爸媽。她爸媽退休前都是有級別的公務員,住在竹園的獨棟里。她媽說她從小就有上進心,只要每次考試在班里不進前三,她就會懲罰自己一天不吃飯,甚至關起門來不上學。冉咚咚想這不就是極強的自尊心嗎?她媽說她從幼兒園開始上的都是名校,她天資聰慧,老師和同學們經??渌?。她沒受過什么委屈,也不缺錢花,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內向,不喜歡說話。冉咚咚想這不就是清高或高冷嗎?她媽說這孩子運氣不錯,嫁了一個好老公,但自從結婚以后她就變了,變得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了。冉咚咚想這不就是躺贏嗎?多少人夢寐以求。一個從小被人捧著寵著自尊心如此之強的人,怎么就變成了無欲無求不悲不喜云淡風輕的佛系?唯一的解釋就是“裝”。她讀的是心理學專業,雖然她一再強調畢業后就改行了,現在全身心做家庭主婦,知識全部還給了老師,但她畢竟系統地學習過四年的心理學,以她所學加她智商,裝一個佛系還不是“灑灑水”?

冉咚咚派邵天偉查她的社會關系網,派凌芳查她的賬務往來。雖然她沒有作案時間,但她要查她有沒有作案幫手。

08

因為沒有證據支撐,冉咚咚在詢問徐山川夫婦八小時后予以釋放。但她向局里要求對他們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視。王副局長問理由。她說直覺。在西江分局只有她能享受直覺,因為她曾破過兩起棘手的案子,而且還是老資格,自從警察學院畢業后她就沒換過單位,已經十六年了。

徐山川和沈小迎一如往常,連生活節奏都沒打亂,好像那案件是一團不小心沾到外套上的灰塵,拍一拍就拍掉了。沈小迎基本上是四點一線:家庭、幼兒園、購物中心和健身房。她的行蹤很有規律,規律得像一只鬧鐘。而徐山川的行蹤則毫無規律可言,除了待在辦公室還外出會客,還應酬,還游泳……冉咚咚以為他不喜歡鍛煉,沒想到他每兩天游一次泳,五十米的泳道一百個來回不休息。而讓冉咚咚驚掉下巴的是,他被監視后還見縫插針分別約會了小劉和小尹。她以為他會為夏冰清暫停一切娛樂活動,沒想到他不僅沒停止反而加倍娛樂,仿佛夏冰清只是他手里的一根香煙,抽掉了便忘了。

她秘密傳喚小劉。小劉是邁克連鎖酒店西江分店總經理,三年前在總公司人事部任部長,夏冰清面試當天的部分信息就是她提供的。這次傳喚,冉咚咚主要是想跟她了解徐山川的近況。小劉說徐山川變了,變得緊張焦慮,動不動就罵人,罵得很兇。一天到晚嘴里都嚼著口香糖,連開會發言、罵人和做愛都嚼著。他在打聽到底是誰出賣他,就是出賣他跟夏冰清在包間里單獨待了三個小時這件事。他說只要弄清是誰出賣的,他就弄死誰。

為什么徐山川對包間里的三個小時如此在意?冉咚咚請小劉再想想,看有沒有漏掉的細節。比如夏冰清走出包間時臉上是什么表情?小劉說她戴著墨鏡,她只記得她戴著墨鏡。比如他們是誰先走出包間,兩人在走廊上有沒有說話?小劉說夏冰清先走出包間,徐山川跟著出來,手里拉著她的行李箱。冉咚咚說我需要這樣的細節,徐山川幫她拉行李箱,你想想這信息量有多大。又比如,他們是怎么離開酒店的?小劉說夏冰清站在大堂門口等,一直等到徐山川把車開上來,她才上車。再比如,是誰開的車門?開的是哪扇門?小劉說是徐山川開的,開的是副駕的門。再比如,那三個小時包間里有什么動靜嗎?小劉說我在大堂,離得太遠。她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生怕被人發現似的。冉咚咚說你別緊張,這里是公安局,我們會保護好證人。她為她倒了一杯咖啡,兩人閑聊起來。一直聊到下班,冉咚咚開車送小劉。在車上,小劉問,你們懷疑徐山川是兇手?

“你覺得他像嗎?”冉咚咚反問。

“不像,其實他人挺不錯的?!?/p>

“僅僅是了解一下情況?!?/p>

“那就好?!?/p>

小劉想只要徐山川不是兇手,那她提供的信息就不會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否則她會寢食難安。兇手如果是他,邁克公司就完了。邁克公司完了,她的工作也就沒了。沒了工作她得重新找,重新找的工作會有現在這么高的收入嗎?也許有,但一定沒有現在這么好的工作環境?,F在多好,做一個分店總經理,既有小小的股份,又可以直通董事長,誰都不敢欺負。所以,每次回答冉咚咚的時候,她的內心都充滿了矛盾,既不敢不講實話又害怕講實話,一邊講一邊想把講過的咽下去,一邊想咽下去一邊又講出來。

“我該怎么辦?”她問。

“你是指哪方面?”冉咚咚說。

“我要不要拒絕徐山川的約會?”

“做第三者肯定是不道德的?!?/p>

“可道德能給我工作嗎?要是沒有他,我能有今天體面的生活嗎?如果你是我,你該怎么選擇?”

“如果……如果你是沈小迎你會怎么想?”

“那我會把我殺了?!?/p>

“這不就是答案嗎?有時你換個位置站一站,就不糾結了?!?/p>

冉咚咚把車停在西江分店后門。小劉沒有立刻下車。冉咚咚知道她還有話想說,但她沒催她,甚至都不看她,有意給她讓出更寬闊的目視空間。車里忽然百倍地安靜,連轎車的引擎聲都好像消失了。冉咚咚說你可以選擇沉默,也可以在解除壓力之后再講,我們有的是時間。她在猶豫,她已經憋了三年多了,再憋下去就要憋成內傷了,仿佛手里攥著大把的錢卻不還欠債似的。她說我聽到過哭聲……當時,我拿錄用人員名單去找徐山川簽字,走到包間門口忽然聽到夏冰清在里面哭。我沒敢敲門,轉身走了。

“謝謝!”冉咚咚發覺自己好久沒說謝謝了。 

09

網民給市局領導壓力,市局領導給分局壓力,分局給冉咚咚壓力,冉咚咚給自己壓力,壓力一層層傳導,像電流電得冉咚咚的手都麻了。網民們著急,恨不得明天就把兇手緝拿歸案,否則他們就留言“菜鳥”“腦殘”或“吃干飯”什么的,一句比一句刻薄。局里召開了三次案情分析會,冉咚咚詳細匯報了本案情況。專家們聽了都覺得棘手,但迫于民意,局領導要求偵破提速,要不然就換人接管。冉咚咚是破案高手,她當然不希望出現被別人換掉的局面。

她對夏冰清父母進行第二次詢問,地點夏家,記錄員邵天偉。夏冰清父母說話躲躲閃閃,就像吝嗇鬼花錢,明明一句話非得掰成兩句來說,而且大部分時間夏母在哭,一邊哭一邊求冉咚咚為女兒報仇。冉咚咚說兇手是哭不出來的,只有真話才能幫助我們破案。“這次我一定說真話?!毕哪负鋈煌V箍奁?。冉咚咚請他們重點回憶夏冰清離家之前,尤其是三年前四月二十二日面試那晚她有沒有什么異常行為。夏母說她高興得哭了一天一夜。冉咚咚問她怎么個哭法?

“她關起門來哭。”夏母說。

“哭怎么是高興?”

“喜極而泣,”夏父插嘴,“因為她終于可以去大城市工作了?!?/p>

“后來她還在你們面前哭過嗎?”

他們都不回答,好像回答是天底下最難的一件事。冉咚咚發現夏父的右手一直放在右邊的褲兜里,一會兒往外抽,但只抽了三分之一便停住,一會兒往里插,但插到兜底又馬上回調,手指在褲兜里蠢蠢欲動,像急著數錢又不好意思當面數似的。冉咚咚說拿出來吧。夏父說拿什么?她說你兜里的東西。夏父的手又來回抽了兩次,才抽出一個顫顫巍巍的信封。冉咚咚掏出里面的信箋,看見上面寫著:“抱歉,我沒能成為你們想要的女兒,如果我出意外,請找徐山川。冰清。”

“為什么不早把這封信交給我們?”冉咚咚問。

“因為她沒成為我們想要的女兒。”夏父說。

“這話什么意思?”

“她把我們的臉丟盡了,而我們還以為她在為我們爭光……”

原來他們知道,冉咚咚想,原來他們像我的父母,哪怕襯衣破了一百個洞,也要確保領子干凈挺拔。她氣得想拍桌子,但手舉了一半便意識到欠妥,懸在空中好久才輕輕地放下。她說都死人了,你們還在說假話,哪來的底氣?

夏父說今年清明節她回家住了三天。第一天晚上我就發現她的眼眶紅了,問她出了什么事。她說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現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說離開他,重新找一個。她說離開他就便宜他了。我說我們家可不幫別人培養小三。她說她正在逼他離婚。我說我們家不要二手女婿。她說那你要我的命吧。我氣不打一處來,有失望有絕望有恨鐵不成鋼,就扇了她一巴掌。我不知道她會遇害,我要是知道,寧可扇她媽也不會扇她,現在我后悔得都想把這只手剁了。夏父看著自己的右手,仿佛手上還留著夏冰清的臉蛋。

夏母說冰清把自己關在房間哭了一整天,門反鎖了,我怎么敲也敲不開。我隔著門勸她,發短信勸她,說只要她高興,愛誰我們都支持,甚至有感情沒婚姻我們也鼓掌通過。冉咚咚想這都是被逼到墻角了才放寬的政策,但凡還有一丟丟談判空間,哪個母親都不會這么沒底線。夏母說可是無論我怎么勸,她就是不冒泡,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打開門。我們以為她想通了,心里那個狂喜就像死了的人重新活了過來。沒想到她不吃不喝直接出門,在院門口打了一輛的士。我和她爸也打了一輛的士,追到藍湖邊。她下車,我們也下車。她站在湖邊的石頭上,身子虛得就像一張紙。我們怕她出事,沖上去把她拉下來。我們越拉她她越要往水里撲,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眼看就拉不住了,我撲通一聲跪下。我說我們就你一個女兒,你看著辦吧,你前腳跳下去我們后腳就跟上,如果你沒了,那我們活著看誰?她好像聽進去了,一頭撲到我懷里哭了整整兩個小時。她說媽你放心,我會陪著你們活著。

冉咚咚聽得鼻子發酸,她抹了抹濕潤的眼眶,說第一次我問你們,你說她清明節回家沒什么異常,有說有笑還唱歌。你知道你報喜不報憂誤了多大的事嗎?你們把我們破案最寶貴的窗口期給耽誤了。夏父說抱歉,當初沒說實話是因為我們不服氣,我們不服我們的這個命呀。冉咚咚說但你們幫兇手贏得了時間。

他們來到藍湖邊。夏母指著那塊巨石,說冰清當時就站在這兒。這是個小灣,巨石旁是那片樹林,樹林擋住了左右后三面視線。冉咚咚想也許夏冰清就是在這里被人用木塊敲到水里的。

10

冉咚咚站在石頭上看著湖面,想象六月十五日晚八點,夏冰清站在自己現在站著的位置,兇手用木塊從身后敲擊她的后腦勺。她被敲暈,一頭栽進水里。為躲避視線,兇手把她拖到巨石下。她醒了,兇手把她按在水里,直到她窒息而死。巨石下壘著中石頭和小石頭,兇手可以坐在中石頭上休息。等到夜深人靜,游船上沒人了,兇手從??吭诓贿h處的船上偷來一個救生圈,不,應該是兩個救生圈,兇手套一個,死者套一個。就這樣,兇手拖著死者從巨石下游到西江口,直線距離三公里,把尸體系在靠岸的草叢中。三十多個小時后,系著死者的茅草斷了,尸體漂向江面。

但是,痕檢專家在這塊巨石周圍勞動了三個多小時,連一瓣木屑一點血跡都沒發現,也沒在周圍水域找到死者的手機和鑰匙。冉咚咚想也許夏冰清是在樹林的木道散步時被兇手敲暈的,然后兇手把她拖到隱蔽處,她醒來,兇手用毛巾或者衣服捂住她的嘴巴。等到夜深人靜,兇手才把她從樹林轉移到藍湖,再把她拖到西江。他們又勘查了一遍樹林中的木道,還是沒有找到可疑點。難道藍湖邊不是第一現場?

為了驗證自己的推理,冉咚咚派人調查有沒有游船丟失救生圈,結果藍湖六號游船承認丟了兩個。丟失的具體時間不詳,但船主是在十八日中午發現丟失的。十五日晚藍湖六號停泊在離巨石五百米遠的岸邊,船上無人。該船每邊掛著三個救生圈,主要用于防撞。那么,救生圈丟到哪里去了?冉咚咚派人到西江下游尋找,果然,他們在羅葉村找到兩個,救生圈上寫著“藍湖六號”。他們是從兩個光屁股孩子身上脫下來的,當時有七個孩子在江里游泳,其中兩個套著救生圈。孩子們說救生圈是他們二十天前在江里撿到的。很可惜救生圈被水沖刷,被多人身體摩擦,已無法從上面提取嫌疑人和死者的 DNA。推理再次淪落為推理,冉咚咚仿佛做了一場白日夢。

夏母提供一段夏冰清發送的音頻,接收時間今年四月十日,也就是夏冰清在藍湖巨石上被父母攔截后的第三天。先是咚咚咚的敲擊聲,一聽就知道是手指敲擊木板的聲音,但聲音很悶,像是在封閉的空間里。接著夏冰清說第一句 :“喂,有人嗎?喂……”她仿佛在呼救,或者剛剛醒來?第二句 :“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憋@然燈被人關了,而且有人阻攔她。第三句:“我聽到有人在笑?!笔遣皇情T外有人在笑?第四句:“別把我留在這個盒子里,我好害怕。”她仍在噩夢中?又是一陣咚咚咚的敲擊。第五句:“喂喂,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沒人知道我死了。”她把一次被傷害當作一次死亡?第六句 :“讓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她在懇求誰?第七句:“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見吧,再見……”她終于妥協?

專案組集中聽了這段音頻,都想到三年前面試時的那個包間。冉咚咚和邵天偉到那個包間里,把夏冰清說過的話以及敲擊聲學了一遍,兩段錄音聽上去頗有幾分相似。大家分析案情。冉咚咚認為這段音頻就是夏冰清跟徐山川單獨待在包間那三小時錄的。當時,包間里的燈被徐山川關了,夏冰清從昏沉中醒來感到恐懼,急著想要逃離。雖然音頻里沒有別人的聲音,但感覺得到有人在阻止她。也許當時徐山川把夏冰清強奸了,所以小劉才聽到包間里有哭聲,夏冰清的父親才會說她“喜極而泣”,即她回家后哭了一天一夜。據小劉說最近徐山川跟她打聽誰是“那三小時”的告密者,說明他害怕我們知道這件事。三小時后,夏冰清走出包間,徐山川像個小跟班似的幫她拉行李箱,親自駕車送她,還在登車時親自為她開車門??尚⑿∫颊f,從來沒見他幫她們提過行李,開過車門。她們在他面前身份相同,為什么他獨獨幫夏冰清?因為他做了虧心事,害怕夏冰清告他。

“遇害人為什么不報案?”邵天偉問。

“錢?!比竭诉苏f,“徐山川用錢把她搞定了,就是后來的那份合同,也許他還給了她一些口頭承諾,甚至包括婚姻。否則,她沒有理由對徐山川不依不饒,他們是訂過協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后來的交往中,徐山川給了她某些暗示或者希望?!?/p>

“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抓兇手?!绷璺颊f。

“強奸也許是謀殺的起點,如果沒有強奸,夏冰清的糾纏就顯得有些突兀。一定是有巨大威脅,徐山川才會痛下殺手。什么是他的巨大威脅?是夏冰清要破壞他的家庭嗎?不是。他夫人沈小迎不在乎他交女朋友,只要他坦白,夫妻聯合對抗夏冰清,家庭就破壞不了。但是,如果夏冰清告他強奸,那威脅真的就來了。因此,我認為先攻破他的強奸,再攻他的謀殺?!比竭诉苏f。

“都是推理,證據呢?要是徐山川咬緊牙關,那你怎么定他強奸?夏冰清已經閉嘴了,誰來證明?”王副局長說。

“如果我出意外,請找徐山川?!比竭诉苏故鞠谋辶艚o父母的那張字條,“這是不是暗示徐山川就是兇手?”

“也可能是叫她父母找徐山川要錢,指向并不明確。你們趕快找到鐵證,最好一擊致命,不要只干打草驚蛇的事?!蓖醺本珠L說。

案件陷入停頓。大家都感到壓力山大,尤其是冉咚咚,她感覺整個身體仿佛澆灌了水泥,全都板結了。 

……

(未完,全文見《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原刊載于《人民文學》2021 年第 3 期,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1 年 6 月出版) 

東西,本名田代琳。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部分作品翻譯為英文、法文、瑞典文、俄文、韓文、越南文、德文、捷克文、丹麥文、日文、意大利文、希臘文出版或發表?,F為廣西壯族自治區作家協會主席、廣西民族大學創作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