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中國政府以及世界衛生組織一直呼吁，世界各國應加強信息共享與多方面合作，共同抗擊疫情，維護全球公共衛生安全。近期，新冠肺炎在世界范圍內的迅速蔓延，我們在繼續做好國內疫情防控的同時，也十分關切、牽掛各國的抗疫情況。為此，中國作家網特邀請在海外的華人作家、翻譯家談談自己在疫情中的生活，以及對當地抗疫情況的觀察與思考。人類是一個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希望作家翻譯家們的這些點滴記載、人文思考，能促成更理性、更深刻的理解與溝通，守望相助、同舟共濟，為這場全球性的“戰疫”貢獻自己的力量。

——編者

我隨北島在3月21日下午到達他的老朋友、美國2019年普利策詩歌獎得主福里斯特?甘達爾家中。熱情相迎的福里斯特在門廳里一邊接著客人的外套，一邊很隨意地提到，他們所在的加州著名酒鄉圣諾馬縣，剛剛宣布要跟進前幾天為防止新冠疫情擴散下達了“居家令”的舊金山灣區八個縣（美國是縣轄市），要求全縣人民從當晚12點開始居家，若無必要，不外出，不聚會。大家笑說，那這次聚會還不算違規。福里斯特端來親手調制的冰鎮雞尾酒，話題隨即轉向。兩個大詩人一邊喝著酒，一邊開心地聊起自去年底“香港詩歌節”別后彼此的近況。

彼時的北島心情應該有些復雜。圣誕節離開香港時，他的原定計劃是飛往巴黎與女兒田田會合，參加完女兒在巴黎的個展后，父女倆好好在歐洲旅行一陣。不曾想還在半道上，中國的新冠疫情爆發，從武漢開始，全國各地封城封省，形勢異常嚴峻。父女倆一路從法國到希臘，再到西班牙，又轉去北非的摩洛哥，疫情不僅未見消停，還從亞洲急速蔓延到歐洲大陸。而當他前幾天剛在洛杉磯落地，美國疫情又開始爆發。

我喝著福里斯特那年輕漂亮的印度裔未婚妻阿什端來的印度茶，和她聊起天來。阿什是陶藝雕塑家，作品非常現代。從客廳兼書房的大窗望出去，酒鄉遠景盡收眼底。福里斯特到底是布朗大學的榮退教授，非常風趣健談。他告訴我們待會兒另有三位客人要來，一對是舊金山城里做翻譯出版的年輕夫婦，另一位是這對夫婦從加州首府沙加緬度帶來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得過美國國家圖書獎。我也是第一次見。”福里斯特興奮地說。

眼前的一切有點超現實。在這疫情已到爆發邊緣，州長紐森頻頻喊話，讓民眾居家避疫的當口兒，一個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要從遠在車程兩小時外的沙加緬度過來參加派對！要知道，這一周以來，從包括硅谷在內的舊金山灣區8個縣，到全加州，都陷入一片混亂。硅谷華人社區的氣氛更是非常緊張，無數驚悚傳言借助微信到處流傳。官方剛提醒民眾或該考慮準備足夠兩周的食品和生活必需品，華裔們就因有武漢封城的前車之鑒，開始了大搶購。我本來并沒有覺得需要囤什么，也架不住被見啥搶啥的同胞們感染，跟著買起一些過去不曾想過要買的東西，連手紙也搶了一大包。美國各地華人搶購囤積貨物的情景，被人放到各種社交媒體上，傳遍天下。恐慌像病毒一樣是會傳染的。全美華人社區在其他族裔都還沒回過神來時，就進入了戰備狀態。大家紛紛戴上之前為了寄給中國親友而囤下的口罩，令美國大部分民眾很不理解，因為就是到了這風雨欲來的時刻，無論CDC還是他們最信任的美國頂級傳染病專家福奇博士，都仍在強調大眾若沒病不需要戴口罩。

我所在的硅谷，各公司在居家令正式下達之前，就已紛紛開始讓員工們居家上班了。各大學也傳出風聲，讓大家做好網絡上課的準備。而我和大部份的美國人一樣，對“狼要來了”的警告，卻一直有點漫不經心。大家更沒想到，在仍是零感染的情況下，舊金山那位干練的非裔女市長就頂住一片質疑聲，果斷地在舊金山下達了全美第一個居家令，引發舊金山灣區和硅谷地區各縣迅速跟進。緊接著州長紐森簽發了全加州范圍的居家令，雖然州長對具體如何執行此政令也還沒有清晰概念。而在這時，跟加州有著同樣感染人數的紐約，卻仍堅持不按暫停鍵。各方面激烈對沖的信息，更令人生出無所適從的焦慮。

隨著居家令的下達，往日沸騰的舊金山灣區仿佛退到了無聲片時代。員工在家上班，對硅谷高科技公司的影響并不大。但對零售，餐飲，旅游相關的產業卻是重創。我平時寫作之余，兼職為特斯拉的零件供應商做一些就產品質量問題與特斯拉相關技術部門溝通的工作，每周至少到特斯拉工廠去一次。在居家令下來的第一周，特斯拉的工廠還在開工，接著也宣布生產線停了。這對如日中天、產品一直供不應求的特斯拉來說，損失是難以估量的。

居家令開始執行的第一周里，我一直不愿相信中文自媒體那些從春節起就越來越聳動的消息，但又擔心疫情會隨時大暴發，焦慮地頻頻出入超市。跟大部分美國人一樣，我也不戴口罩。超市里互相扶持著購物的美國老人家比平時多了好多。好在很多店家都為他們安排了專門的購物時段，以保證老人們能買到需要的東西。想到他們和這個國家一起經歷過多少危機和困難，到了晚年，又遇到如此一擊，卻仍是那么淡定，令人心安。

那個文學大咖會聚的夜晚十分熱鬧。來自沙加緬度的著名小說家比爾?沃勒姆真的出現了。他思維敏捷，帶著很強的冷幽默感。他驕傲地宣布他不用電郵，也沒有手機，至今還是靠郵局和座機電話與外界聯系，原因是他很在乎個人隱私不被侵犯。說到新冠病毒，比爾竟嗤之以鼻，讓我對自己的緊張有點慚愧。那對做翻譯的年輕夫婦竟有多年的伊拉克生活經驗，譯的是庫爾德人的詩作，經歷傳奇。大家吃著女主人端來的美食，聊著文學。各種話題在書香四溢的大廳里碰撞，最后大家舉杯，為各種美好的人事干杯。整個夜晚，就是沒有一個人談起新冠病毒，好像它就是門后山邊的一條野狗，朝它揮一揮手，它就會落荒而逃。

聚會在午夜到來之前結束。大家腦子里還完全沒有新出現的“社交距離”，互相擁抱道別。當車子轉上高速公路，已是居家令生效的時刻，高速上仍是車流不息。北島沉默著，大概在想等待著他的下一站在何方。

我現在坐在這里回想三周前的那個夜晚。當時與紐約和華盛頓州同列為全美感染新冠病毒人數前三之一的加州，眼下成了全美抗疫典范。而比我們只晚了一周實施居家令的紐約全面淪陷，確認感染人數是加州的8倍，死亡人數是加州的14倍，令人心碎。我所在的硅谷地區更因擁有遠高出美國其它地區的亞裔人口比例，防范意識超強，抗疫成果更是傲人。在福奇博士和CDC的推薦下，又有紐約慘烈的現狀警示，如今硅谷地區百分之九十的人出門已戴上了口罩。而今天的北島，安心地住在加州腹地深處的大學城戴維斯，寫詩作畫，靜待雨過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