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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0年第1期|杜梨:今日痛飲慶功酒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1期 | 杜梨  2020年01月21日06:35

大約今年三月的時候,我打法華寺附近經過,遇到過一個故事。

那時一場春雨聽不著響兒,楊樹柳樹正比著把孩子送進風里,一個穿芝麻糊色長袍套雪花銀馬甲腦后辮子長長的細眼睛男人站在街邊沖法華寺的門縫往里看。他一手提著一只藍綢暗花的鳥籠,一手盤著倆白玉珠,指甲長又彎,還戴了個翡翠戒指,一轉頭正巧看見了我,就問我看沒看見他的百靈鳥,眼邊兒兩道白頭頂一個小棕帽子。

我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沒瞧見,滿地的家雀兒,這不都是?”

說實話,我看見他那辮子心里就煩,論說遺老遺少,這位可是造極。

他登時臉色一沉,碎叨起來:“我找白大爺看過了,白大爺說就得奔城外的畏吾村兒①這邊兒來找,說準能找到。我專門兒雇的馬車,白鬧呢不是?”

要別人打這兒過,權當他說瘋話。可那天我正閑,這人奇怪,我也樂得招惹他,就站定了問:“您打哪兒來的?”

“四九城啊,剛打西直門出來,專門兒跟拉閘的守衛說的。怎么就找也找不到了呢?”

“您也忒含糊了不是?那鳥長了翅膀,哪兒不能飛?這您哪兒能找得著啊?”

“不對不對,白大爺昨兒跟我說了,就得往這邊兒找,說就在法華寺門口兒。過了午時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這哪兒有松樹?”

他一看四周,面皮兒更白了。“我馬車呢?嘿!你瞧見我馬車了嗎?這哪兒啊?這不是畏吾村兒嗎?我這剛到這兒,怎么……”

白毛雨噠噠噠地下墜,春寒落身上讓我一哆嗦,往周圍一瞧,方才發現四周青草茵茵,哪兒還有鐵欄桿和馬路牙子。再一轉頭,發現法華寺前有幾個僧人正在掃地,一輛漂亮漆紅木紫綢簾兒車上的車夫正百無聊賴地剔牙,兩匹紅毛小馬都低著頭休息。我剛想說,哎您的馬車不在這兒嗎?才覺出不對,這哪兒還有那人的影兒?

我心想糟了,眼前浩蕩晴空,我們怎么就對調了時空?忽然頭一暈,眼前陰沉,又感覺到細雨微風,聽見汽車轟鳴,趕緊轉身,發現一切照舊,身后還是馬路。我駭了一跳,拔腿就跑,一邊跑那人似乎還一直纏著我問:“哎哎,瞧見我的百靈兒了嗎?”

我叫霍一,我的表妹周妙羽有躁郁癥和妄想癥,時好時壞,發病時常有幻聽和幻視。她少年階段躁狂表現嚴重,多年按時服藥,現在狀況穩定。

她的父親也就是我親舅舅,曾是駐外大使,在一次針對使館附近餐廳發生的恐怖襲擊中喪生。事情發生的前兩天,我舅媽才坐飛機去探望我舅舅。那天中午兩人坐在鋪著綠格子餐布的小桌子邊,剛喝了一杯當地的紅茶,爆炸就發生了,小餐館幾乎被夷平。

妙羽才三年級,正上著課呢,班主任突然把她從班里叫出去,說有電話找她。

剛接完電話,她就聽見了她爸在樓下喊她,就像每次他回國剛到樓下時那樣忙不迭地喊她。妙妙!爸爸回來了!快來接我!她連鞋都來不及換,穿著拖鞋打開門就躥下去,滿樓道地喊爸爸。

她扔下電話就往窗戶那兒跑,班主任嚇壞了,以為她要跳樓,連忙叫著其他老師一起拖住她。她拼命尖叫,對老師們拳打腳踢,還用牙齒咬,沒勁兒了喉嚨里還執拗地低吼,最終還是被摁住了。妙妙跟我說,她至今都恨那些老師,因為她覺得那聲音如此接近,如果當時不是他們摁著她,她一定能看見爸爸。

從燕郊到草房,從管莊到青年路,從九龍山到南磨房,從菜市口到珠市口,從景山到石景山,從西紅門到大紅門,從白石橋到中關村,從新街口到鼓樓大街,從正陽門到八大處。要說這些地兒,王三鮮可比誰都熟。

他是干土木的,總去各個工地,工作上從不出什么岔子。可昨兒不知怎的,他夢見地震,他們蓋過的樓沿著環路一個個全塌了。

直到聽見兩只鸚鵡叫才從夢里逃出來,醒來一身汗,枕頭邊一摸,貓沒在,一看表,都八點多了。叫了叫沈夢華,屋里沒人。

小黑在他腳邊轉來轉去,使勁搖尾巴。小黑是條拉布拉多,十歲了,吃得膘肥體胖,黑油油的亮。推開門,院子里掛著倆藍虎皮,都叫小毛兒,一見到他來激動了,在籠子里上下撲騰,反復叨籠子。

他一邊換水添食兒,一邊斜眼往院兒里的貓食盆里看,吃的沒怎么動過。“小毛兒,你倆瞧見咪咪了嗎?咪咪怎么不在家呀?”

“小毛兒,小毛兒。”“嗯?干嗎呀?”倆小鳥就會這幾句。

按理說,咪咪黏人,銀枝走了以后,老兩口兒只要在家,咪咪無論在哪兒都黏在腳邊,嬌憨地喵喵叫,順便給狗幾爪子。今天咪咪不在,著實有點奇怪,他找了一大圈。

做那夢讓他隱隱有些擔心,王三鮮頭疼。不行,吃完飯趕緊出去找找,咪咪肯定丟了。

回到屋里,桌子上沈夢華已經放好了早點,人不知道又去哪兒了。他吃了二兩素三鮮包子,蘸著辣椒和醋,從鍋里舀了棒[精] [查]粥,外加份炒肝兒,這才稍微踏實下來。“小黑,小黑,你看見咪咪了嗎?”

小黑只盯著包子,嗚嗚地搖著尾巴。唉,小狗不懂事兒,王三鮮趕緊吃完出了門。

“王大爺您早啊,吃了嗎您?”

隔壁的張越推著自行車往街上走。他在婦女雜志社工作,家住房山,租了市里大雜院兒的一間小屋子,房子逼仄,連個姑娘也帶不回來。一個單身漢,只圖近。

“哎,剛吃了,你瞧見我家咪咪了嗎?三花,有小黑馬甲兒那個?”

“沒有啊,怎么了?貓找不到了?”

“啊,從昨兒就沒回來。這貓跟我們閨女沒兩樣,要是找不到這貓,我們老兩口也不活了!”王三鮮斬釘截鐵,話語里已經拖了哭腔。

“您別著急,我知道您難過,我幫您留意著,也跟周圍朋友說說。真的您別著急,咱這幾條胡同兒也找找,準跑不了多遠!”

“成,”他一揮手,“你上班兒去吧小張,不耽誤你了啊。”

“那咱就回見了大爺!有消息我一準兒第一時間告訴您的!”

王三鮮回家拿了貓薄荷和罐頭,又抓了一大把貓糧,把方圓幾里貓的地盤兒尋了個遍,還去什剎海那兒的流浪貓小分隊,拿著罐頭“咪咪喵喵”地問了一通,小黑怕被貓撓,溜樹根兒蹲旁邊等他。旁邊路過的小青年都以為這大爺瘋了,一問才知道家里貓丟了。

唉,今兒這柳絮毛怎么那么多啊,王三鮮這半天累得火直冒。哪個不開眼的把我貓給拐了!但凡讓我逮著,給丫揍得讓他媽都認不出來!

他又盯著那群吃貓糧的貓咪看了半晌,恨不得把咪咪從它們中間拼出來。小黑可憐見兒的嗚嗚叫他,他抹了一把汗,帶著小黑走了。

王三鮮走到黑芝麻胡同小學,想起第一個喜歡的姑娘,也是他的發小兒。過去在這兒當過老師,后來當了校長。銀枝就是在這兒上的小學。

他想起年輕時和斌紅騎車去北海公園,那時候改了名叫北京工農兵公園。兩人怕被抓住,互相隔得好遠,她在前騎得飛快,兩根辮子幾乎要飛起來,連頭發梢都是金色的,那天下午陽光真好。只有她愿意跟他玩兒,那時他是茅坑石頭都不待見的臭八板兒。

兩人一前一后把車停在門口,檢票的時候,她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昂首挺胸走了進去。他忙買了票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后都裝作不認識。快到了瓊華島附近,他在一個坡上追上了她。

“駱斌紅同志,你怎么不等等我啊?”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誰讓你騎那么慢啊!”她把辮子一甩,滿不在乎地說道。

“女人能頂半邊天,現在的女同志就是不一樣了啊!”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王興武同志,我打算響應號召,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她壓低了聲音,“你也知道我想做一名人民教師,但想要教育人必先接受教育,所以我決定深入到廣大的人民群眾中去,與他們一起為祖國的建設添磚加瓦。我已經報名了,你也應該接受改造,王興武同志,你愿意一同與我去接受老鄉們的教育嗎?”

“為人民服務,斌紅同志,只要你想在草原上放牧,我就愿幫你把羊兒喂肥。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革命事業。”他看著她鼻尖上一粒沁出的汗,脫口而出。

她睜大眼睛,擦把汗,把格子襯衫領口的小扣子一解。他看見了一小綹晶瑩的皮膚,屋檐上雛燕櫻黃的小嘴兒。

“又貧。你能保證嗎?”她的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紅,更如透明的一樣了。

“我保證,廣闊天地,咱們一定大有作為!”他把手伸過去,想要抓住她的手。

她一下彈開了,開始往山上跑。他愣了一下,開始在后面追,又怕別人看見,只好拿眼睛抓住她。等游客差不多都下來了,他才慢悠悠地爬上去,在一棵樹旁找到了她,卻發現她一臉淚水。

“怎么了?怎么了斌紅?”

“興武……我害怕……”

此時正是晚霞初上,震天的吼聲把四九城弄得分外擁擠。他知道她是以生病這一借口出來的。

她癱在樹下,廣播已經開始轟人,有人清山了。

他悄悄地挪到樹下,生怕把她再驚飛了,蹲下來用手握住她的手。“咱們走。”

雖然這樣約定了,但是兩個人心里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之前在風里出的汗徹底涼了,兩人望了一會兒下沉的太陽就往山下走。快到山腳的時候,駱姑娘迅速地抓了兩把臉:“王興武同志,和我一起嗎?”

最終他們沒能分在一個地方。姑娘去了東北的生產建設兵團,他去了西北戈壁灘的生產隊,險些餓死在那兒。好不容易回來,姑娘已經和一個根正苗紅的工農子弟兵結婚了,孩子都兩歲了。王興武的爺爺是鑲藍旗的貝勒,反封建破四舊,落魄的貴族,配不上人家。

王三鮮這一生丟過不少東西,丟了自己的初戀,丟了那輛自行車,丟過一只公社的羊,丟了閨女,他老懷疑自己隨身帶了個洞。如今閨女留下的小貓也丟了,真是沒用,老了老了就成廢物了。

過了黑芝麻胡同小學,往南鑼鼓巷那邊走,那邊人多,沒準兒。

在我十二歲那年,也就是我爸媽去世的第三年,我退學了。在那之前我休過一年學,即使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師們也可憐我,大多不管我,只是背后悄悄議論說,這孩子這么聰明,可惜了。

我坐在課堂里經常出現幻聽,總聽見我爸叫我,還有我媽戛然而止的慘叫。

又過了兩年,爺爺心臟病突發。我趴在病床邊,小腿肚子都軟了,低聲喚:“爺爺。”

爺爺去世后,我常常寄托于我家小院里的那棵槐樹,樹是爺爺在我出生時親手種下的,我小時常在樹下玩。每當槐花盛開的時候,我就摘下槐花吸花蜜,我奶奶會滿大院里摘槐花,把槐花攢成團,蒸槐花砸蒜泥給我們吃。

爺爺去的時候,奶奶每天在樹下失神枯坐,到點掃地做飯洗衣服,就像我現在一樣被剝了魂。她說,你爺爺和這棵樹好,這棵樹就有了靈氣,你爺爺走了,這棵樹也不想活了。

槐樹通陰靈,所以我把臉貼在樹上。我想讓它傳話給我的爺爺,讓他和爸媽經常來夢里看看我。

我爺爺真的來了,最初那些年,我經常能夢到他,還曾經夢見他生前的一個場景。當時那棵樹有些生病了,周圍支著鐵管,我在樹下一圈一圈地跑,想著那個老虎在樹下繞圈跑啊跑最后融化成黃油的故事。我說爺爺我一直跑下去會變成黃油嗎?正想著我就絆倒在了鐵管上,他一邊扶我起來一邊說:“妙妙,好好走路,別摔了。”

我開車帶妙妙去看前女友爸媽。幾年前,銀枝意外去世后,兩個老人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沈阿姨以前特別活潑,總張羅著去這兒旅游去那兒逛街。出事以后哪兒都不去了,天天在家守著銀枝留下的貓,把貓當成了銀枝。

叔叔以前是個暴脾氣,和銀枝從小吵到大,沒少和她動手。現在對貓,比絲綢還溫柔,“咪咪咪咪”地跟在身后伺候著,再也沒見他對誰發過火兒。

我之前單獨去他們家的時候,陰陰沉沉的屋子里,叔叔阿姨不開燈,說是為了省點錢養老,又說是怕驚了銀枝的魂兒。你問一句呢,就答一句,不問呢,三個人一只貓總大眼兒瞪小眼兒,像練禪打坐。我總怕他們想不開,或者出意外,每次大氣兒不敢出的就悄悄道了別。叔叔和阿姨禮節性地送我到門口,佇立在那兒,像沙漠中死去已久的胡楊樹,靈魂已經死去了,但是身體還能撐一會兒。

直到有次去,不小心帶上了我的妹妹周妙羽。本來就不便打擾,沒想到妙妙剛進了他們家門,就嘟囔:“大白天的,怎么不開燈啊?”

然后,她欻地就把燈摁開了。

我看見二老的臉色一下兒就亮了,就像童年冬天在墻垛邊,猛撕下一條大白菜葉兒偷偷往嘴里塞的時候,大白菜幫子會露出的那種驚訝神色。

“來啦?”阿姨揉了揉眼睛,這是她出事兒后第一次主動招呼我,“這小姑娘是誰啊?”

“實在對不起,叔叔阿姨,這是我妹妹,她有些病,我剛帶她去安定開了藥回來。你們可千萬別往心里去,我這就帶她走,對不住,對不住……”我連連道歉,又順手關上了燈,轉身就要拉著妙妙走。

“開著吧,開著挺好。”王叔叔立刻站了起來,往前幾步,輕輕地拽我,“留下吧,我們也要吃午飯了。”

妙妙倒是自來熟,轉手就把燈又摁開了,又傳來一聲驚呼:“哎!哎你不是法華寺那老頭兒嗎?那個清朝老頭兒,還梳著辮子的。你說你的鳥兒丟了,要找你的百靈鳥兒的那個!”

王叔叔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我的頭一下就嗡了。

王三鮮轉了半天,頭暈眼花,也沒找到那貓,心痛如絞。王三鮮起先是不喜歡貓的,想著貓奸狗忠,貓與狗還犯沖總打架。況且家里還有小鳥養著,遂煩養貓。

可閨女銀枝從小就喜歡隔壁老太太家的貍花貓,家里狗要欺負人家貓了,她就揪著狗的后脖頸子往家里拖,把狗關屋里,躁得它直咬桌子腿兒。

王三鮮回家看見一地狼藉,準急眼,不僅把狗胖揍一頓,還“小白眼兒狼、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地罵,他還專門在大院兒里嚷嚷,好讓隔壁老太太聽見。隔壁老太太心腸好不計較,總送涼拌苦瓜和酸梅湯過來,給他瀉火。

“不準養貓!你自己以后有家了你自己養去!”王三鮮三令五申地教育姑娘。

那時候銀枝小,為了在各個胡同逮貓玩兒,常曬得烏漆墨黑的,要是碰見誰家大貓生了,準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覺,總央求著抱回一只,每每都因王三鮮大發雷霆而作罷。她還各個院兒里去偷耗子藥,生怕哪只貓不小心吃了給藥死。原來院兒里有只大白貓就是這么死的,銀枝比貓主人還傷心,哭得稀里嘩啦的,還跟著人家去拿小鏟子埋了,每次放學回來都要去那兒放點好吃的零食。那時候胡同里的耗子藥總不夠發的,各家老去居委會鬧。

“你老跟貓混,氣質不好,以后到處招人兒!好好學習考個大學,不比什么都強?”王三鮮老敲打他姑娘,坊間都說太有貓緣不好,招貓逗狗容易惹事兒。

“我就不好好學習!我就想去動物園工作!”

“就你那學習成績,只能去動物園給大象鏟大糞!”

“哎,我告訴你王興武,我偏養老虎!我養老虎就先拿你給他開葷!”銀枝說不過他,氣急敗壞地跺腳嚷。

“你是不是反了天了王銀枝!怎么跟你爸說話呢!”

銀枝媽沈夢華吼一嗓子,眼看就要拿掃把抽她了,爺兒倆一個撓撓頭出門帶著狗遛彎兒,一個噌地摔門回屋,一邊大哭一邊做作業去了。銀枝的作業本為此總是皺巴巴的,寫作文都是責怪家長老打她,老師第二天點名兒準說,也請過好多次家長。

可她就是愛貓,打幾次都不長記性,有次犯沖又惹惱了她媽,被拿著衣架從床上抽著滾到地上又爬回床上,手指頭全給抽腫了。

王銀枝穿著紅色刺繡領白襯衫和自己最喜歡的綠色網球背帶裙,裙下角繡著一只小動物,鼻血滴了一身。她一邊號哭一邊透著被抽腫的手指縫看她的裙子,很難過,耳畔炸起她媽媽的怒吼:“自己洗洗去!”

沈夢華打她從來不手軟,事后也絕不會心疼,并且打過就忘,總說:“這都是應該的,不打小丫的不長記性!”

現在沈夢華一想起曾經那么對閨女,悔得渾身上下躥痛,從頭到腳指頭,沒一處不痛得鉆心。閨女在的時候,她從來沒想起過這些打閨女的事兒,就想她的倔脾氣和不聽話,閨女一走,不知怎么的,想起來的都是她對閨女怎么怎么不好。

閨女彌留時,嘴里含混不清地念著:“咪咪,咪咪。”他們夫妻倆傻子似的待在床沿,王三鮮直不棱登地拿出自己用了好幾年的破手機,像是提前準備追悼會素材似的錄下來。

沈夢華哭不出聲兒了,啞著嗓子跟姑娘說:“好,爸爸媽媽一定給你照顧好咪咪,放心吧。姑娘,咱們不痛、不痛啊,乖乖的……”

大院兒里那些當官兒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兒了,他們見了我都繞著走。我只有奶奶了。

小時候,我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到一次霍一,所以每次都希望過節,過節就能看見我哥了。如果看到奶奶家樓下停著一輛黑色桑塔納,我就知道準是我小姑開車帶著霍一來了,會立刻躥上去找他。

我能感覺到,姑姑和姑父怕我。以前因為爸爸工作的關系他們總來我家串門兒,托我爸從首都機場帶煙帶酒。自從爸爸媽媽出了意外,他們聽說我得了病,怕沾晦氣,不怎么敢來了。但霍一不怕,他總來看我,帶著奧特曼和假面騎士的盜版DVD過來放。

有時候,封面是高斯·奧特曼的光盤常常蹦出來假面騎士555,封面是假面騎士Kiva的光盤又蹦出來一個奈克賽斯·奧特曼。我們常常看了上頓沒下頓,可我還是開心。

他爸媽怕耽誤他學習,不讓他來,高中三年我見他十次都不到。

哥哥放心不下我,總在下了晚自習后,站在街上的小橙電話亭里,用電話卡給我打電話,生怕我想不開離家出走或者自殺。那個年代的警匪劇和懸疑劇看多了,他總胡思亂想。

我說,哥,我想你,你什么時候來看我啊?

哥哥總說,快了,妙妙乖,把奶奶給你買的奧數卷子做了,做完了哥哥就去看你。

我做了五十套卷子,還偷看了不少書后答案,自己倒推了好多公式。終于到了春節假期,姑姑帶著哥哥來跟我們吃飯,說霍一要去南禮士路上新東方劍橋中學英語,不能久留。

奶奶抱怨著,怎么大過節的也不讓孩子休息休息。

姑姑說,洋人不過春節,就匆匆帶著哥哥走了。

我能理解他們,畢竟誰都不喜歡家里有個精神病人,發瘋的時候還會咬東西、撓人、砸東西、滿眼金星兒、拿小刀往身上刻字兒。奶奶死命地抱住我,直到我安靜下來。

家里的管制刀具、洗滌液和消毒液全都鎖起來,玻璃換成鋼化的,防盜網也裝上,有棱角的地方全都用橡膠皮包起來。我發作的時候,她會拿麻繩把我捆在椅子上,往我嘴里塞上毛巾,坐在一邊哭。奶奶舍不得給我穿束身衣,怕影響我發育。

直到我掙累了睡著了,或者瘋勁兒過去,說:“奶奶,我好了。”她才把我松開,給我拿糖過來吃。有時候是酸三色,有時候是大白兔。

有時候我會把藥片藏起來,有時候會吐掉,有時候會攢在一起吃很多。宣武醫院的醫生發愁,說這姑娘怎么不見好呢?這么小這么年輕,不應該啊。直到奶奶在床頭柜的夾縫里,看見我塞到里面的藥片,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不去上學后,奶奶也管不了我,只能跟小姑哭半天,把霍一叫過來住著,給屋里壓陣,也是怕我被送去安定。霍一那時剛考上大學,上學的地方離我家很近,姑姑這才放了行。

那個暑假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熱,霍一來的第一天我就感覺到了。他穿著一身騎行服,背一戶外包推車進來,摘下頭盔和騎行眼鏡,眼睛發紅,大汗淋漓,就像安納托利亞下雪時,墜入冰河的野馬。

“今兒天真熱。妙妙,姥姥呢?”

“我奶奶出去買菜了,哥你騎車過來的?你吃冰棍兒嗎?小雪人冰棍兒,小時候爺爺總帶我吃這個。”

“沒事兒,姥爺走了,我帶你吃。”霍一把包放沙發上,摸了摸我的頭。

我從冰箱里拿出兩根小雪人,那天熱得連知了也悄無聲息,霍一靠在沙發上,我們一起剝開雪糕袋吃小雪人。我們家有一臺老式立地風扇,不會搖腦袋,和硝酸亞鐵溶液一個顏色。那天只有它在工作,風從霍一的方向吹來,我感到他肩膀上的溫熱,聞到他被汗蒸出的洗衣粉味兒,奶油滴了一手。

那天黃昏,我們喝完奶奶做的綠豆湯,霍一帶著我去看他的大學,走了好幾圈,我們誰都沒說話。到了一處長椅,我們坐下歇腳,霍一盯著他的鞋看了好久,忽然說:“妙妙,你退學了?沒事兒!你的功課,哥教你,想吃什么,哥給你買。”

他說這話時被金色的光芒吞沒,我霎時感覺爸媽和爺爺都還在身邊。然而我突然就想到這一切不會持久,早晚有一天,他也會被人搶走,就像我的父母一樣片甲不留,我的奶奶也會離開,就像我的爺爺一樣不知所蹤。

霍一接了奶奶的任務,看著我按時吃藥。青年小伙子更有力量,奶奶已經摁不動我了。

我的日子是糊的,無字毛邊書一樣迷迷瞪瞪。每過一天都被我溫柔的哥哥裁開一頁,被我勤勞的奶奶澆上綠豆湯、紫米粥、薏米粥、娃哈哈,輔之以豆包、花卷、饅頭、肉龍、米飯、熗炒白菜、蒜苗炒肉、蒜薹炒肉、土豆燉豆角、白菜粉條、冬瓜丸子湯等,這樣每一頁才能慢慢地洇出點顏色和輪廓,明悉自己的存在。

但我沒想到,那天那么快就來了,我很快就見到了銀枝。銀枝長了一雙古畫仕女的鳳眼,黑眼瞳很大,面皮兒很白,鼻梁高高的,有個小駝峰,手腳細長,倒是配她的名字。

放假時,有時霍一帶我去東城找銀枝玩兒。我們去逛故宮和景山,在景山頂上什么都不想,就站著吹風,細目遠眺那些黃盞盞的琉璃瓦和紅澄澄的宮墻。雪后的故宮就像千層雪雪糕,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摘下一片兒吃。

要是有燈籠掛在宮門邊盈盈相照,就更好看了。我說,我就喜歡亮堂,太黑了我害怕。

銀枝說,明朝的正德皇帝過元宵節,放煙花的時候不小心燒了乾清宮和坤寧宮,他就跑到了自己的動物園躲著,還回頭看火,笑瞇瞇地跟左右人說,好一棚大煙火也。說到這兒,銀枝也轉過臉來,笑瞇瞇地對我說,你也跟那個正德皇帝一樣,喜歡看煙火。

從景山出來,我們看著白塔,走過文津街、北海大橋,穿過西安門大街,到了西四歇歇腳。他們喝咖啡我吃冰激凌,銀枝說她高中時在阜內和四中的學生一起上數學班兒,他們穿著黑壓壓的校服穩坐前排,驕傲地背著四個毛筆字“北京四中”,她一看就想昏倒。上課需要穿過一片瀕臨倒閉的小店兒,沿一段矮紅墻走,一抬頭,妙應寺的白塔近在咫尺,一看就想逃課去逛北海,讓我們蕩起雙槳,只要五塊錢,小船兒推開波浪。

“姐姐太羨慕你了,不用上學,逍遙自在。”銀枝問,“小糊涂仙,長大打算干什么呀?”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我得意揚揚,“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要做大俠。”

“我現在就讓她背古文,做數理化,看名家散文,把北京市歷年高考卷兒、模擬卷兒都做一遍。”霍一嘆了口氣,對銀枝耳語道,“我不能一輩子看著她啊,妙妙總得自力更生。”

銀枝愛憐地摸摸我的頭:“小可憐兒,要是咱倆能換換,就好了。”

霍一瞪了她一眼,銀枝打了他一下。我若無其事地吃著冰激凌,什么感覺也沒有。爸媽走了以后,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奶奶天天讓我吃藥,讓我的神經變得遲緩,世界和我之間永遠隔著一層薄紗。我就像安史之亂以后的王維,世間聲色對我而言只有味覺,沒有知覺。

到了銀枝家的院兒里,叔叔開了門,小黑油黑汪亮地撲過來,妙妙熱情地奔幾步,抱著小黑的上半身,把它像蒙古摔跤似的摔在地上。我手里拎著一盒味多美的巧克力蛋糕,擺在桌子上。“叔叔,今兒銀枝的生日,我訂了餐廳,咱們出去吃一頓吧。”

“費心了小霍,沒心情啊,貓丟了。我這兒正和你阿姨弄尋貓啟事呢。”

“什么?貓丟了!”妙妙推開小黑,沖到了兩個老人面前。阿姨正戴著眼鏡,翹著手指,一下一下摁著鍵,像章魚第一次坐到電腦前似的。“前天咱們才給它滴了眼藥水兒,我還給它揉了半天眼睛呢,你們怎么把咪咪給弄丟了!怎么丟的呀叔叔阿姨!”

“妙妙!沒大沒小!”

妹妹又激動了,每次來銀枝家都跟過電門兒似的,讓我非常尷尬,好在叔叔阿姨似乎從她身上看見了一個長不大的銀枝,從來不怪她沒大沒小。阿姨沒少給我發消息:小霍,你最近還好吧?工作忙不忙?注意身體,北京大風降溫,穿多點。你小心點,海淀雷電預警,東城還沒下。妙妙最近怎么樣?按時吃藥了嗎?背書怎么樣?請老師了嗎?別給妙妙找突擊的家教,你叔叔認識黑芝麻胡同小學的校長,她有挺多名師資源的。申請自考了嗎?我看北大自主招生又開始了(發來鏈接),這是相關資料,你是她哥,也催催她,能不能把病歷資料藏一下兒?哦,自考沒過啊?沒事兒,來阿姨家吃飯!哦,又改成人高考了?妙妙考上了?來阿姨家吃飯呀!哪兒啊?農學院,挺好的啊,干什么呀?什么,獸醫?為什么學獸醫?哦,喜歡啊,行,那以后姆家小貓小狗就讓妙妙看了!來阿姨家吃飯呀!有空兒常來玩兒啊,阿姨做糖醋排骨和紅燒肉,都是妙妙愛吃的。

大學畢業后,我去了互聯網公司做設計,朝九晚九,有的時候還通宵,幾乎天天返工,工作一忙,根本顧不上回復。阿姨給我的信息轟炸,都是晚上我在7-11里挑所剩無幾的飯團時,才顧得上回。我就想,這信息不單單是給妹妹的,更是給銀枝的。

正常人家的少女都正值叛逆期,最討厭老人的循循善誘,可妙妙卻甘之若飴,大概是從小父母就很少管她,出事以后我們更不敢多問,妙妙很享受銀枝爸媽的關注。為了方便交流,她用撫恤金給自己買了手機,三天兩頭從家屬院往胡同跑,說是要摸摸貓咪和小狗。

“找過了,你叔叔轉到現在才回來,連口水都沒喝,就讓我寫啟事,我也剛買菜回來。”沈阿姨手邊放著一摞韭菜、心里美蘿卜、長豇豆和娃娃菜,“妙妙去冰箱拿個冰棍兒吃,阿姨知道你愛吃,時刻補充彈藥。”

妙妙小兔子似的蹦到冰箱前,掏冰棍兒時頓了一下。“阿姨您吃嗎?您愛吃的巧樂茲怎么沒買啊?”

阿姨一邊慢悠悠地打字,一邊笑:“妙妙還記得阿姨愛吃巧樂茲啊,比你銀枝姐姐可強多了……阿姨買菜的錢不夠了,全都給你買了夢龍,什么味兒都有!”

“謝謝阿姨!您怎么不用微信支付呀?”妙妙咬著夢龍又彈回來,“現在大家都用微信支付,您打字兒太慢了,我來吧!”

吃過午飯,避了日頭,沈夢華帶著妙妙和小黑出門找貓,貼啟事去了。

王三鮮坐在家里,急得來回轉圈,看著那么多菜,他站住了,不知該如何下手。打開冰箱門,看見巧克力蛋糕,又愣了半晌。“霍一,今天是小枝子生日,貓丟了,你說她會不會怪我們?這么大人了,連貓也看不住……”

沈夢華看著周妙羽在前面牽著狗一蹦一跳地走,又想到銀枝。二十八年前的今天,她在北京隆福醫院痛得死去活來,王三鮮拎著熱暖壺來了,看她還沒生又走了,把她氣得直哭。護士以為是宮縮疼得哭,說不許哭,哭了一會兒哪兒還有力氣生啊!她疼得想用腦袋撞墻,她想要是駱斌紅,他肯定守在旁邊。這么一想,更難過了,眼淚葡萄似的往下嘟嚕。

“不會的,叔叔,您別多想,我正幫您轉發呢。現在信息傳播得巨快,過一會兒就能找到咪咪,您就放心吧。”

王三鮮比她大幾歲,在他那兒,她就是流鼻涕的小丫頭片子,入不了眼。他喜歡駱斌紅,沈夢華老看見他倆背地里在胡同的旮旯兒見面,聽見貓躥上房的響聲兒,倆人嚇得趕緊彈開。沈夢華躲在墻角,一看見倆人往一塊兒湊就沖瓦片上扔石子,讓他倆跟驚弓之鳥似的大難臨頭各自飛。

“你說這貓會不會被人抓走了,運到哪兒給做成串兒了?你阿姨的競爭對手,有好多這樣的!”王三鮮一想到這兒,冰箱門一摔,捂住了臉,“你說我們家怎么這么命苦,閨女留不住,連個貓都能讓人害了……”

沈夢華打小兒就喜歡王興武,小時候見著隔壁那王興武的爺爺就輕脆脆地喊:“老爺子,您好哇?”完顏老爺子的背上有個大羅鍋,說:“小姑娘兒也好,長大了,許給我們家小小子兒好不好呀?”沈夢華從來都滿口答應。王三鮮終于插隊回來,成分不好找不到媳婦,可沈夢華不在乎。她好不容易盼到駱斌紅結婚了,自己也快成老姑娘了,可把王三鮮等到了。

霍一連忙過來安慰他,把放在桌子上的降壓藥也拿了過來。“叔叔別著急,我們肯定能找到小貓的。”

她初中畢業以后,去鼓樓西大街的北京市牛奶公司當工人,總把自家分配的牛奶悄悄往王三鮮家送,還用快過期的酸奶蒸出松軟大饅頭,一聽見王三鮮的二八杠鈴聲,就跑到胡同拐角等著,悄悄塞給王三鮮,回家就被自己父母劈頭蓋臉一頓罵。她看王三鮮身子骨太瘦,電線桿兒似的,總心疼。鄰里大媽一撮合,終于結婚了,年輕的沈夢華認為,那是她一生最大的勝利。

“小霍,咱們也別在這兒待著了,趕緊去找派出所,調監控去。這胡同兒里到處都是監控……”

王三鮮結婚后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學土木,早先嫌她沒文化,什么事兒都悶在心里不跟她說,兩人只聊些饅頭咸菜豆腐腦、明天早晨吃什么。沈夢華起初覺得夫妻過日子就該這樣,那時候牛奶公司福利也好,駱斌紅還只是個小學老師,她從來不覺得不如對方,還是覺得命運的天平在她這邊。

這樣也行,霍一嘆了口氣,又把尋貓的圖片轉了三個群,被新街口西餅店的群主警告了一次,發了紅包道了歉,就和王三鮮一起出門了。不知道丟了貓,警察幫不幫忙,死馬當活馬醫吧,至少在今天,不能讓銀枝的爸媽失望,也不能愧對了銀枝。

一轉眼,改革春風吹滿地,國企紛紛改制,沈夢華成了下崗工人,黑芝麻胡同小學卻被東城區升為了重點小學,駱斌紅也成了教導主任。沈夢華一下頹了,沒人再說人定勝天,滿大街都是劉歡的《從頭再來》。銀枝很快就到了上學的年紀,就算沈夢華不服,她也得眼睜睜地看著王三鮮隔三岔五地去求駱斌紅,讓銀枝進了黑芝麻胡同小學。牛奶公司也改名叫了三元食品,沈夢華從來不訂他們家的牛奶小箱子,她訂上海的光明,哪怕三元就離家門口不遠,送貨最快。

現在市里嚴查食品衛生安全,加緊打擊不正規大排檔和小臟攤兒。好多貓肉狗肉都上了羊肉串攤兒,被群眾舉報了好幾次,加上最近接到丟貓狗的案件很多,幾個轄區的民警都接到了消息。一出現這種事故,大家都懷疑是遇上偷貓盜狗的團伙兒了,片兒警張德順一聽說貓丟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又來了。

因此,沈夢華心里一直有口氣。下崗之后,脾氣越來越差,孩子只要一不好好學習,就揍她,不蒸饅頭爭口氣!看周圍的人紛紛下海,她跟王三鮮說,她也想南下批點兒衣服到動物園去賣。可是王三鮮不肯,說她不聰明,別再讓人騙了。還說面粉一廠就有兩口子被騙了,倒的電視機好多都是假冒偽劣,借了高利貸,跳了護城河,都上了報。“不聰明”三個字可戳著了沈夢華,兩人大吵了一頓。銀枝一邊抹眼淚一邊抱著作業本,去隔壁老太太家寫了。

張德順快進倒兩邊的錄像,沒發現有什么異常。直到快七點的時候,發現胡同里有不少好車拐進來,不少送孩子來上學的,所以特意慢下來,得一個一個地盯。忽然一輛五菱面包慢慢駛入視野,停在了順心飯館旁邊。

沈夢華氣得一夜沒睡,第二天早起,腫著兩只老高的眼睛,騎三輪車去馱了兩袋面粉回來,說要支個饅頭攤兒。王三鮮心里有愧,也知道沈夢華要強,就依了她。

從面包車里下來一個穿藍汗衫的中年胖子,手拎著一個大編織口袋,還有一個穿灰短袖的瘦子從駕駛室跳下來。兩人沿著墻根走。

這下銀枝可不樂意了,覺得丟臉,常常飛奔跑過自家胡同口,經過饅頭攤兒頭也不回,沈夢華叫也叫不住。就算這樣,也總被同學嘲笑是賣饅頭的,回來沒少給家里跺腳。沈夢華讓她給家里的饅頭寫個宣傳語,銀枝就拿粉筆寫,“酸奶饅頭,神奇的香”。結果城管找上來了,阿姨,您這個酸奶得需要衛生許可證兒,跟工商局報備了嗎?有營業資格嗎?鄰里街坊的都認識,今兒就不罰您了,回家去辦證兒去吧。

中年胖子經過王三鮮家院兒時往里了一眼,停了下來,拽了一下瘦子的胳膊。瘦子掏出了什么東西,兩人一起走了進去。“對,警察同志,這是我家那大雜院兒。”

沈夢華只好一通折騰,咬咬牙盤了個饅頭燒餅店,捎帶著做些熟食。夏天賣賣烤串和烤雞架,門臉兒排風差,生生給自己熏出了甲狀腺結節和支氣管炎。

七分鐘后,兩人從院兒里出來,看錄像,胖子手里的袋子似乎有些墜。兩人快速往車那兒走,瘦子回頭看了幾眼,胖子把袋子塞進了車里,上了車。

兩人只有銀枝這么一個閨女,王三鮮在國企當技術干部,當然要做好計劃生育的表率。沈夢華打過兩個孩子,第一個為了保全丈夫的工作,第二個是因為實在養不起了。好不容易把銀枝供上了重點大學,沈夢華才驕傲地直起了腰板兒,再也不打罵姑娘了。

兩人開車往西走,混入了接孩子的車群中,看不出異常。“警察同志,您看看這可怎么辦啊,我們家小貓兒一準兒讓他們給抓走了!”

三年前,銀枝才二十五歲,當新聞記者,年輕有抱負,全國四處跑。一次在外地采訪,被歹徒捅了六刀,肺葉穿孔,脾臟破裂,大出血。他們夫妻倆買了機票,機場打車從省城直奔縣級醫院,姑娘還剩最后一口氣。

“目前來看,這兩人有作案嫌疑,我先記下他車牌號,給交警隊那邊打一電話讓他們調錄像查這車去哪兒了。您可以存一份回執,回去等消息,我們盡快給您處理。”

銀枝一走,沈夢華的心里就空了。她覺得王三鮮根本不愛她,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廂情愿。爸媽都偏向弟弟,說養兒防老,把房子也給了弟弟。要說世界上真正愛她的,還是和她吵了一輩子的銀枝。世界上最愛我的閨女去了,老天把我最愛的閨女給奪走了。一想到這兒,她就受不了。

“我這哪兒還等得了啊!警察同志,我姑娘幾年前沒了,這貓是她給我們留下的唯一念想,就是我們老兩口兒的命……”王三鮮嘴唇青紫,眼看一口氣上不來。

尤其是駱斌紅的兩個兒子,一個去美國拿了綠卡,另一個留在北京當了大學老師。一想到這兒,沈夢華就枯萎了。她常常琢磨,要是她愛人真跟駱斌紅在一起了,是不是也能這么光宗耀祖?是不是自己不該沖他們扔小石子,棒打鴛鴦散?是不是他跟自己在一起以后,才這么倒霉?

“您先別急,您呀,趕緊叫上您家里人,或者發動發動鄰居,去咱們東城這一帶寵物店和賣串兒的館子都打聽打聽。好好說,沒準兒還有希望,發現線索了也希望通知一下我們。”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沈夢華被曬得有些頭暈眼花。電話鈴響了好幾聲,才被周妙羽提醒,接了電話。電話那頭王三鮮扯著嗓子喊:“貓不是丟了,是人給偷了!趕緊回家!”說完就撂了電話。

有年夏天,每次下過陣雨后,北京城被高溫蒸出白霧,柏油馬路上煙波浩渺。我和霍一出門溜達,沒一會兒兩人就在院兒門口買了個大西瓜,然后搶命似的回家了。北京又悶又潮,沒有個四九城的樣子。回家開開空調,讓奶奶殺了西瓜,我們仨就張著一小臉盆吐西瓜籽,這才覺得痛快。

吃了西瓜,奶奶去熬綠豆湯,我聽見奶奶在廚房跟霍一小聲說,撫恤金跟不上物價了,她得去申請低保。她還讓霍一給我找個工作,也督促我點兒學習。病情穩定了就不能老在家待著,以后怕照顧不了我了,哪怕去上個護士學校,也比在家里杵著強。

霍一滿腦門子官司,嗯嗯啊啊答應著。我想,他一定覺得很困擾吧,他自己的工作就很忙,又攤上這么個妹妹。我姑姑和姑父也不愿意我拖累他們兒子吧?

霍一穩重,總是愁眉緊鎖,但銀枝實際上是個快樂的人。和銀枝在一起時,我從來不覺得她比我大,而是覺得我們一樣大,在一起玩兒總能哈哈大笑。一瓶北冰洋下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兩人笑得嗝兒都打不出來。

銀枝的胳膊和手上也有許多傷,有的是被她媽媽打的,有的是被貓咪抓的。她看了我胳膊和大腿上的傷痕,我們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她不怕我,更不會把我當傻子。

她總夸我長得美,說這大概就是霍一看我比較緊的原因。哥哥嚴禁我走太遠,他非常怕我被拐到一個荒山野嶺,拿鐵鏈子拴著,哪兒都跑不了。

銀枝對我很有耐心,經常帶我去看各種展覽,逛各種打口CD店,從西單圖書大廈、王府井新華書店、FAB精彩無限文化廣場到經典音像、福聲唱片或是私人的唱片小鋪。她總想從我身上開發出繪畫之類的藝術家的天賦。

至少,她說,要破了我身上這層繭。她說我是極地的松毛蟲,如果能挨過漫長的極夜寒冬,就一定能活下去。

她說她最討厭學習和爸媽的管教,我很羨慕她,如果我的爸媽還在就好了。小時候我爸媽總問我,妙妙,長大想干什么呀?我從來都毫不猶豫地大聲說,我想和爸爸一樣,當外交大使,去好多個國家,環游世界。

爸爸駐扎在非洲的時候,趁放假把我帶過去,我們去草原玩,坐在吉普車往外看。我能看見長頸鹿的腦袋,因為它們個子最高。那時非洲的犀牛種群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瀕危,爸爸讓我看望遠鏡里的角馬和斑馬,角馬群跟著斑馬群走。斑馬受驚時的警誡聲是咕兒咕兒的警笛聲,我們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夕陽的余暉把斑馬身上的白條紋映成了金色,往昔如夢來。

霍一在網上,給我找了個家教過來,為我自考升學做些培訓。那個男的穿土黃或藍黑的短袖,每次來都黑著眼圈,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每周來兩次,一次兩小時。

有次恰逢我奶奶出門買菜,回來給我們燒蘿卜丸子湯,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我日常反應有些遲緩,表面上一邊給我講該如何計算摩擦力,手下一邊摸我大腿。我說過我對很多事情沒有知覺,但我并不是傻子,我知道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我的臉燒得厲害,轉過臉兇狠地看著他。“老師,你在干嗎呢?知不知道我們家是干什么的,等我爸爸回來打折你的腿!”

雖然我色厲內荏,他還是渾身一抖,收回了手。

接著,我不動聲色地上完了課,那節摩擦力和推力的課讓我至今都覺得惡心。等他出門以后,我把門反鎖,靠在門上腿都軟了,滑到地上癱坐著。想起剛才我說爸爸,爸爸你在哪兒啊,我好想你,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

羞恥和憎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在我面前,我沒想到,霍一和銀枝給我鋪陳的無數美好景色沒能將我從繭中喚醒,反倒是丑惡和卑瑣把我的知覺喚醒了一些。這是最讓我惡心的地方。

我給銀枝打了電話,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窗外的幾只喜鵲正在圍攻一只灰喜鵲,喜鵲張開黑色的翅膀從空中猛撲下來,把藍翅的灰喜鵲嚇得驚慌失措,驚惶的嚷叫呈拋物線直跌下去。我對著電話號啕大哭,銀枝立刻明白了,她掛了電話,逃了英文口譯課,直接把我哥從馬哲課上拉出來,兩人直奔我家。

我哥知道情況以后,二話沒說,黑了臉就出了門,銀枝讓他小心點兒,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直到傍晚,我哥也沒回來,銀枝打了好多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奶奶回來以后,銀枝就過去找他了,剛出門就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是對方報了警,還要通知霍一的大學。

霍一跟警察說了原委,警察說,這事兒涉及性騷擾,可向法院起訴對方,但因為你妹妹的特殊情況,是否在發病期,能否準確指認,取證會非常困難,建議咨詢律師。對方聽到要起訴,可能耽誤前程,嚇得屁滾尿流,這個實在劃不來,就懇求霍一不要把事情鬧大。

出了派出所,霍一又把那人胖揍了一頓,這次那人沒再吱聲兒。這些都是銀枝偷偷告訴我的。我哥那天掛了彩,沒再回來,怕我看了難受,只給我打了個電話。“沒事兒啊妙妙,有哥哥呢,誰要再敢欺負你,哥哥給丫拍花。”

后來就變成了他和銀枝給我輪流補習了,找的家教他都不放心,我出去上課他也要周六日跟著旁聽,生怕我在課堂上出什么岔子。有向我要聯系方式的同齡男孩兒,都被我哥哥連環審問一番。銀枝說,你不能這么圈著她,妙妙總得面臨這些,她有自己的處理方式。霍一說,我是怕她再受傷害。銀枝說,有我呢,怕什么?我的繭子又破裂了一些。

銀枝遇害這件事,讓我嚴重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天煞災星。就像從天上忽地跳下來一個神兵,用方天畫戟豎直劈開我的厚繭,把我拉扯出去,扔在了地上,暴雨傾盆。

那個意氣風發的北京男孩兒不見了,他能幫有病的妹妹制服一頭惡龍,讓它暫且安住于洞穴深處,但對于意外,他卻毫無辦法。臺灣花蓮有個七星潭,海水碧藍蕩漾,不知深淺的人去海中游泳,不知海床溝壑縱橫,離岸不遠,海溝陡然下墜,看一排兇浪撲來,人轉瞬即滅。我哥就是這樣,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被浪卷走的人不只是銀枝,還有他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哥哥都要和我一起去醫院開藥,開車之前要吃三顆布洛芬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的療程時間比我長,日常神情恍惚,有時也會出現幻聽,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大把大把掉頭發。等他鼓起勇氣去看銀枝父母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年。

在銀枝發的照片上,阿姨膚白而圓潤,就像她愛蒸的那種饅頭一樣,滿臉紅光,一心向上。而等我真正見到她的時候,阿姨至少縮水了兩圈,就像放進西門子洗衣機里用最大轉速滾了兩小時,又烘干了,出來就成了三塊五一包的烤饃鍋巴,焦干,蠟黃。

父母過世后,我被為數不多的人給予了太多的愛,已是彌足珍貴。是該我回報的時候了,給予也是得到的一種方式,你會得到更多。

我發動汽車,散了散熱氣,帶著叔叔阿姨、妙妙和小黑去通州梨園。妙妙掀了人家好幾個串店的后廚,都沒有找到咪咪。警察跟叔叔說,那輛車往東邊兒走了,在梨園附近的狗市停下了,線索中斷。累,真的累,我的五臟六腑都累,我看故宮的五脊六獸也累。我把車停在路邊,讓妙妙進去給我買兩罐紅牛。

以前上學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工作一忙,我的肚皮就水漲船高,洗澡一看,簡直沒法要了。還要照顧妹妹,記得按時去看銀枝的父母,爸媽讓我找新女朋友的壓力也日漸增大,光是相親局我就吃了不下五頓了。姑娘倒是漂亮,可我總想起銀枝。

手機又響了,領導發來一長串語音,我一看就頭大,肯定是又要改方案。去你大爺,周六日還讓不讓人休息了,今天什么事兒都沒有我找貓重要。

在大學里,我還隔三岔五去踢球,在北理工的操場上,和一幫大爺叱咤風云,踢北京市大學生足球聯賽。把頭發扎起來,或者讓銀枝給我編成小辮兒,以為自己是人大的伊布。銀枝就打著傘,在足球場邊坐著看我,還被球悶過幾次,差點兒把那個漂亮的鼻子撞歪。

以前有銀枝在身邊,我從來不覺得累,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在舞蹈社團跳蒙古舞,我在管弦樂團吹小號,就像雅典娜和波塞冬那樣勢均力敵。銀枝脾氣犟,得順著毛捋,我從來不跟她急,我讓著她,爺們兒不就該這樣嗎?

我們經常提著水壺去自習,她的水壺總被偷。有次她從家里拎了一個很漂亮的鋁皮熱水壺,紅皮上面畫著一白一橘兩只貓咪和一藍一紅倆毛線團,二十世紀的工筆畫法,她喜歡得不得了。

拿來第一天,剛擺在食堂外,吃個飯的工夫就被人順走了,銀枝為此生了一個月的氣,說這丟三落四的本事她爸天下第一,而她天下第二。我們在學校里再也沒看見那暖壺,也不知道它到底被誰拎走了。

她喜歡貓,無論走到哪兒都有小貓出來跟她親近,她說,我爸總說我招貓逗狗,氣質不好。我說,你爸封建迷信,你的氣質天下第一,邊說邊豎起大拇指。她就拿拳頭捶我,不許說我爸。

我們經常去做流浪貓狗的志愿者,在房山有個大爺做貓狗收容所,我們也去過一次。那時候房山線還沒開,我們騎車去,不巧趕上下雨,兩個人為了趕時間,只好在雨中狂蹬自行車向西南進發。一路看見西邊樹上的喜鵲和灰喜鵲的雛兒被雨砸下來,就得停下,把受驚的小鳥再送回去。

別貪心,它們不屬于你。銀枝總這么說,老北京祖傳的鴉科動物,只屬于西山和天空,它們熬過幾百年的寒冬,能一直留在這兒,就是信任這片土地和山水。

她從來都不是個貪心的人,可是為什么上天這么貪心,要把她帶走呢?我們房、車都齊了,就等著在全聚德開訂婚宴了。

離開的人什么也感覺不到了,留下的人痛苦萬分,輾轉反側。

那天我們沒能夠帶走任何一只貓咪,大爺死擰著不讓任何人帶走任何一只貓,就怕貓咪被貓販子弄走。我當時不明白,現在全懂了,失去的滋味太可怕了,大爺不想喪失對于貓咪命運的掌控,每一只。

剛失去她的那會兒,我就在火葬場見到一個骨灰盒子,我鮮活漂亮的女朋友,就剩一只盒子了。我睡眠很差,一睡著,總能夢見滿屋子的貓,咕嚕嚕地,向我擁來。

一路上,王三鮮和沈夢華沒怎么說話,說話也是感謝小霍和妙妙費心,耽誤寶貴的休息時間,陪兩個老人滿四九城地發瘋。然而,妙妙回過頭來:“阿姨,我們才沒有發瘋,發瘋的是那些失去心愛之物卻不敢表達的人。”

妙妙借著上廁所的名義,直奔了很多串館的后廚,沒有碰見待宰的貓狗,碰見的都是冷凍的肉串。在一家飯店的后廚,她看見了一群飛奔的雞,它們見到她都害怕地跑了,有一只躲在矮冬青底下,抖著冠子刨土,小圓眼睛盯著她,希望她注意不到自己。在另一家烤魚和烤串店里,她看見很多魚都翻了肚皮,有條魚頭頂上還被撞沒了一塊,露出猩紅的肉和漂蕩的組織,也轉著小眼睛看著她,胡須漂蕩在水里,晃晃悠悠,呈一個問號。她覺得它在跟她說話,向她祈禱,懇求她救它出去,她腦袋又開始暈了,不能深想,拔腿就跑。沒跑多遠,看見地上有只被完全踩扁的小龍蝦,被踩之前還是活的,黛青色的身體下是黃色的腦漿和內臟。再往前,看到還有一只緩慢爬行的小龍蝦,以螯蝦科的獨特走路姿態,正在一板一眼地向外邁步,它要去哪兒呢?她扭頭看了看那一盆子在水里的小龍蝦,想起一只從沸騰的火鍋里拼死爬出來的小龍蝦,為了活命,斷掉了自己的一只鉗子,她悄悄地把這只離隊的小家伙帶走了。

此刻,在副駕駛上,妙妙專心致志地跟小龍蝦玩,還去便利店買了礦泉水,要了一個關東煮的方盒子。把小龍蝦泡在了水里后,她的心里非常平靜,頭也不混亂了。

王三鮮怪沈夢華出門沒注意貓跑了,沈夢華也不吱聲,再說,她就抱著小黑,眼淚打濕了它的毛皮。王三鮮長嘆一口氣,算了,命該如此,她也是為了出去給我買早飯。他慢慢地把手移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來到警方給的位置,梨園派出所的執法民警都已經到了,霍一把車停在警車后面,趕緊跳下來,再看警車前面,就是那輛五菱宏光。這是梨園后面的城中村,面前院落的大門兒已經開了,他們還沒進去,就聞到一股重度的貓尿臊味兒,臭不可聞。

沈夢華顧不得許多,拉著小黑就沖進去,大嚷道:“你們把我們咪咪放哪兒了!”

十多個鐵籠子撞進眼簾,它們全都攤在院子里,里面塞滿了貓咪,看到人來,不是干啞著嗓子大聲喵嗚,就是在低低怒吼、互相打架的哈氣聲,嬌弱小貓的叫聲。鐵籠子的縫隙里嵌著貓的身體,時不時地鼓出來一塊,黃的、白的、黑的、黑白的、貍花和三花,每只貓輪流被擠到籠子邊上,想喘口氣,無數只圓眼睛擦向籠外,躲閃著,熱情著,恐懼著。貓咪用盡全身力氣,施展縮骨術,生怕被人抓了去,土地上到處都是貓屎和貓尿。

警察和輔警紛紛轉過頭來:“你們是誰啊?”

“他們偷了我們家貓,我們過來找來了。”王三鮮指著在地上坐著的那個中年胖子,“就他,我監控錄像里看見的,我們特意從東城開車趕過來的!”

中年胖子蔫蔫的,一聲不吭,和那瘦子一起蹲在地上,手都反銬了起來。作案工具,大號老鼠夾子、貓籠子、麻醉針、發射槍、彈弓、香腸和兩罐獸藥,籠子里面還有幾只蔫頭耷腦的麻雀。

本來他們今天想湊夠十個籠子,就能出發去河北,燕郊有個皮毛加工廠,最近趕上一大批出口單子,狐貍和貉子的皮毛不太夠,只能拿貓皮接上。找花色差不多兩只貓拼成貓皮馬甲,單只可以做圍脖和手套,有的白貓還可以接白狐的皮,貓皮更細膩,一般人摸不出來。肉可以送到加工廠,切碎冷凍批發給小攤,或者直接灌進香腸。

在梨園附近的繁殖村里落腳,可以避開市里檢查,這里到處都是貓狗的不正規繁殖場所,可以掩人耳目。這幾天他們辛辛苦苦開著五菱,把城八區都轉遍了,好不容易搜羅了這么多貓回去交差,昨天一夜干到現在剛買了份兒盒飯,頭昏眼花,連屁股都沒坐熱,警察就敲門了。

“胖子,我問你,你今天早晨去鑼鼓巷附近、黑芝麻胡同附近抓的貓在哪兒呢?你給我找出來,你快把我們家咪咪還給我們!偷貓盜狗,你不僅氣質不好,還犯法了你知道嗎你!”王三鮮揮著胳膊,義憤填膺的,嘴唇都紫了。

霍一站在后面,聽見這句“氣質不好”,本來嚴肅對峙的場面,差點兒笑出聲兒。沈夢華拉著小黑正一個一個籠子地找,被輔警攔住:“你們等會兒再找,別妨礙我們辦公。”

有位年輕的警察走過去跟王三鮮交涉,看著跟銀枝差不多大。他說:“叔叔,你們是不是來找貓的?我們本來要運回所里再清點的,既然你們人多,那你們就幫我們清點一下,看著點兒,行嗎?”

王三鮮想了一會兒:“可以,但是你得讓那胖子先告訴我們,我們家咪咪在哪兒,不然我心里不踏實。”

胖子抬起頭,他臉上沾著飯米粒兒,還有西紅柿湯漬。他用頭點了一下右邊的籠子:“我記不清了,可能在右邊,右邊是新裝的。我們收了好多三花,累一天一夜,記不清了。”

“那您呢,就從右邊開始點。”

王三鮮他們趕緊去開籠子。貓咪起初都縮在里面不敢出來,霍一以為叔叔一著急,恐怕會把籠子直接往下倒,但是王三鮮沒有,他一只一只地往外抱,顯出了超乎尋常的耐心。

“你們也真夠狠心的,這么熱的天,貓擠一塊兒全中暑了,你看好多貓都吐舌頭了。”沈夢華把小黑的繩子交給妙妙,幫王三鮮一起抱貓咪點數。抱出來才發現,好多貓都是他們用逮貓籠和老鼠夾子夾的,腿腳和爪子都折了。

沈夢華一邊抱貓,一邊罵:“心真狠!為了錢什么都干得出來!”

兩個老人熱得汗直往下流,把貓放到地上,貓咪猶疑地、一瘸一拐地走,走到一邊就趴下不動了,轉頭盯著這些忙碌的人。小黑一湊近,貓咪又奓起毛來,有些貓身上還濕淋淋的,王三鮮想起來,昨晚上北京城下了一場大雨。

他趕忙把自己隨身帶的袋子打開,從里面抓出幾把貓糧:“咪咪,吃去吧!”

不知道多少天沒吃過東西了,這群貓咪都趕緊湊了上去。終于到了第四個籠子,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家的咪咪,三花,黃臉白下巴,有個小黑眼圈兒,上身披著件黑色小馬甲,下身是黃的,四條白腿都臟了。它瞪著眼睛,看見他又驚又懼又不敢相信,那種表情他從沒有在它臉上看到過,平時它只會撒嬌,跟狗干瞪眼,連兩只小毛兒也能合起伙來欺負它。

王三鮮一把揪住它,把它從籠子里拽了出來,抱著它似笑非笑,眼睛發緊。良久,懷中的貓咪發出嗚的一聲嘆息。

“好了,既然都找到咪咪了,咱們就加快點兒速度吧,警察同志還等著呢。”沈夢華去掰王三鮮的手,“好啦好啦……”

霍一說:“叔叔阿姨,這大熱的天兒,就讓我們來吧,你們先歇會兒。”

年輕的警察從那邊轉過來,看見王三鮮抱著貓在地上待著半天不起來,連忙跟著勸:“能找到就好,別傷心了大爺,多少找不回來的貓呢。去年四川那邊有個做流浪貓救助的,做了二十年,結果是個騙子,全國好多偷貓的都賣給他,人家送過去的流浪貓,讓他殺了當兔肉賣出去,實在猖狂。您還算幸運的,起碼能找回來。能對自己家動物這么上心,從東城開車過來找,不容易。”

一家人都聽愣了。“那接下來這些貓你們怎么處理?”

“我們所里通知了北京電視臺那個《北京您早》,還有《新京報》的記者,看看能不能過來發個快訊。有人認養就來,沒人認養就卡車拉到收容所,集中處理。流浪動物太多了,顧不過來。”

幾個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都說不動了。不知道王三鮮怎么想的,他抱著貓站起來,太陽西斜了,從遙遠的西邊過來,打在梨園的城中村里,折射在平房的屋檐上,把他的臉映成了一種神秘的橘色。他清了清嗓子,對著警察說:“我們在昌平工地還有個空出來的廠房,可以把貓都先送到那兒去,我們幫著警察同志們處理。您看,可以嗎?”

“熱心群眾幫忙,我們當然歡迎,只不過我們要走程序。這兩人涉嫌盜竊他人財產,我們還要帶回局里審,你們做個證,一會兒跟我們回去把筆錄做一下吧。關于這個貓的問題,過幾天再給你打電話。”

從梨園派出所出來,天都快黑了。霍一開車回城里,王三鮮摟著貓,沈夢華抱著小黑,妙妙盯著龍蝦,霍一看著前方深一腳淺一腳。周末晚上回城的車多,京通快速都有些堵了。

沈夢華突然開口責怪王三鮮:“沒那個金剛鉆,你攬什么瓷器活兒?那一百多只貓呢,你弄得了嗎?吃飯、絕育、打疫苗兒,這都得多少錢啊!咱們就是個普通人家,房子拆不了,銀枝不在了,以后咱們靠誰養老啊!”

“我記得銀枝寫過房山的一個老頭兒,就做流浪貓狗救助,也這么自己弄了一個院兒,我一激動我就……”

霍一一聽很訝異,想想也是自然的。自從銀枝意外去世,叔叔就總翻看她以前的報道和各種隨筆,把那些報紙都一一藏好,每天在家上網看看新聞,點進銀枝的博客留留言,好像她還能看見一樣。

“別拿閨女當擋箭牌,你逞什么能?老了老了,簡直老糊涂了!”沈夢華氣得揮揮手,不說話了。他累了一天了,不能再給他添堵了。

周妙妙側過臉來:“叔叔阿姨別吵了,正好我去寵物醫院實習,認識動物保護組織的人。有很多貓咪都送到了國外,我來幫你們聯絡。救助貓咪是好事兒,積大德……”

過了通州,進了朝陽走二環,不多時,回到了家里,王三鮮把貓和狗都安頓好之后,把蛋糕從冰箱里拿出來。“小霍和妙妙,今天叔叔和阿姨實在是太謝謝你們了,叔叔請你們去下館子。咱們今天不光是給銀枝過生日,更是慶祝把咪咪帶回來,深入虎穴,有驚無險。走吧咱們!”

“再慶祝慶祝,你退休以后有了新事業!”沈夢華嗔怪道。

她挺了挺腰,想起剛做饅頭那會兒,網上購物還沒有,小麥面粉和酸奶都是愛人下班后,一袋袋用三輪車馱回來的。那么一個愛面子的高級知識分子,肩上背著個破書包,書包里是《每日英語》雜志和《兒童啟蒙英語》磁帶。騎車經過地安門大街和黑芝麻胡同小學,正是孩子放學,滿大街都是小孩兒和家長,不少熟臉兒,他也不害臊。到了胡同口兒,他吃力地把面粉抱進家里,看她揣面的手腕兒腫得老高。“你別弄了,等我洗幾遍手,我幫你揣。”

“養一只也是養,養一百多只也是養……”王三鮮一瞪眼睛,彎下腰拽了拽貓耳朵。貓把身子一歪,蹭到他腿上去。

一百多只貓,就有一百多顆心要操,這大半輩子沒遇到什么好事兒!無所謂了,六十多,從頭再來。沈夢華想起那個滿大街飄蕩著《從頭再來》的年代。那時候我多年輕啊,嘴里哼著歌,推著饅頭車就上街了,特別有勁兒。

銀枝上初中的時候,每個周五放學,都會邀請同學過來吃烤串和涼菜,喝北冰洋汽水,聊搖滾樂聊《鐘鼓樓》聊竇唯聊Blur和安迪·沃霍爾,又要去工體看誰的演唱會,奧運會快開了,鳥巢買不到票怎么辦啊,要不要參加今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有時嘰嘰喳喳,有時愁眉不展,更多的時候,是哈哈大笑。

如果下班兒早,王三鮮常常在店里正襟危坐,手里拿著份兒報紙擋臉。實際正豎起耳朵,聽聽閨女有沒有早戀對象,像極了在北海白塔下,貼著墻壁,想聽見風中初戀的回音。

幾個人吹著夏夜的晚風,慢慢溜達著去飯館兒,高墻上風吹槐樹搖。王三鮮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松快下來,看看霍一疲憊的樣子,又不落忍。他也該找女朋友了,我一會兒催催他。

“哥,咱們讓奶奶打車過來,今日痛飲慶功酒!”

“還壯志未酬誓不休呢!我剛給她打了電話,放心吧。”

沈夢華看著周妙羽唱著歌在前面蹦蹦跳跳,心想,這小姑娘怎么就不知愁呢?明明挺苦的,還百靈鳥兒似的,唱起歌兒來了。

① 魏公村的舊稱。

作者簡介:

杜梨,北京人,一九九二年生。雙語寫作,另有版畫和翻譯作品。英國萊斯特大學英語現代文學和創意寫作碩士。作品見于《花城》《山西文學》《西湖》等,曾獲押沙龍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二等獎。著有短篇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