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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嘛尼瑪文森的畫
來源:十月少年文學 | 唐明  2018年04月16日17:36

1

仁登師傅交待,讓大家吃完早飯先把小教室打掃一下,再去把手和臉洗干凈。上周到寺院里來寫生的畫家韋大物先生,他今天要來教小喇嘛們畫畫。

除了才仁圖登,大家都沒抓過畫筆。但他們格外喜歡有人來寺院,就像平靜的湖面總是盼望水鳥或者落葉來蕩起一圈圈好看的漣漪。

所以,吃了早飯,六個小喇嘛就很自覺地到洗漱間排隊洗手洗臉,9歲的才仁圖登和他最好的朋友平措連頭也洗了,顯得比其他人更清爽些。

只有尼瑪文森依然慢得像只打盹的蝸牛,看到大家都擠在洗漱間,他就干脆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來,等大家洗完了,他才起身進去,在水管底下搓了搓手心。

尼瑪文森從來沒有畫過畫。仁登師傅教他們寫字的時候,他往往是呆坐一整節課,連一個藏文或者數字也寫不出來。仁登師傅常常既無奈又慈愛地嘆氣,“唉,這小可憐,該怎么辦呢?”

這時候,才仁圖登就會把師傅的話再學一遍:“唉,這小可憐,該怎么辦呢?”然后捏一把尼瑪文森的大耳朵,很得意的加上一句:“大耳朵,沒有用!”

尼瑪文森長有一對醒目的大耳朵,大概是常被才仁圖登捏來捏去的緣故,仿佛越來越大了,像兩只小手掌豎在臉蛋兩側,乍看去,有點滑稽。

小喇嘛們教室里的課桌椅是一個藏式的長條連體矮桌,地上鋪著藏毯,他們平時上課都是圍桌盤腿坐在毯子上。今天在矮桌那邊放了一條長長的矮凳,那是給畫家的座位,六個小家伙們則擠在靠門的這一溜墻邊。

畫家來了,一個又高又壯的大胡子。

跟著韋大物先生進來的還有噶陀活佛和仁登師傅,噶陀活佛微笑著坐在了為畫家準備的矮凳的正中間。仁登師傅說:“老師會給每個人發一個畫板、紙和鉛筆,畫家要給活佛畫像,你們要認真跟著學。”

畫家給他們打招呼,發畫具。

“阿圖,他比你阿爸還要高呀。”平措碰碰身邊的才仁圖登,小聲地說。

“我阿爸比他瘦,好看多了!”阿圖嘻嘻地用手比畫著,好像他比畫中的才是好看的。

“這么高這么胖,是個牦牛畫家。”擠在最里面的平時話最多的索南壞壞地說。說完還咯咯笑起來,大家便跟著笑起來。

尼瑪文森也輕輕笑了一下,不說話。

韋大物聽不懂藏語,仍在挨個地發紙筆和畫板。小家伙們見自己的話并沒有冒犯客人,似乎更放肆了些,他們一邊嘲笑畫家的模樣,一邊表達著對手里畫具的喜歡,比來比去,搶來搶去,亂哄哄的一片。

活佛輕輕笑著搖頭,仁登師傅便對大家說:“安靜點,安靜點,要不然菩薩都要被你們惹生氣了。”

大家互相做著鬼臉安靜下來。

2

畫家擠到小家伙們中間,正對著噶陀活佛。他拿著一只鉛筆,仔細端詳著活佛,而后在白紙上嘩嘩嘩地刷了一小會兒,慈眉善目又不失威嚴的噶陀活佛就被搬到那紙上面。

畫家把剛畫好的活佛肖像貼到墻上,然后在另一張紙上教小僧人們畫畫。雖然一點也不簡單,但大家學得很認真,而且像才仁圖登這樣聰明的孩子,很快就有模有樣了。

“阿圖,你畫得真好!”平措畫了擦,擦了畫,折騰半天,除了收獲一張被他搞得皺巴巴的紙以外,就是滿頭的細汗。看到才仁圖登的畫兒,他羨慕地說。

“我以前跟阿爸的朋友學過一點點,可是畫不好。”才仁圖登話雖謙虛,其實心里萬分得意。

“你阿爸真了不起,還有會畫畫兒的朋友。”話嘮索南也湊上來,羨慕得直瞪眼睛。

才仁圖登撇撇嘴,他可不贊同索南的話,對于阿爸,他從來沒有覺得了不起,除了被人說過長得俊美,幾乎別無長處。

“你怎么不畫呢?”畫家瞧一眼那張空空的白紙,看著呆坐的尼瑪文森。

尼瑪文森也看著畫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仿佛空無一物,他不說話,就像平常一樣。

畫家摸摸他的頭,轉臉去看仁登師傅。

“他就是這樣,隨他去吧。”仁登師傅看了看尼瑪文森,無奈地對畫家笑笑。

畫家挨著尼瑪文森坐在軟綿綿的藏毯上。拿過尼瑪文森的畫板,很慢很慢地畫起來。他畫了一個小喇嘛。光光的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袈裟和光溜溜的腳丫子,還有一對大大的耳朵。

尼瑪文森看著畫家用那些線條和黑白色塊,一點一點畫出了自己。他一咧嘴,指著畫像說:“我!”

“是你!”畫家摸著尼瑪文森的小腦袋也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尼瑪文森。”

“尼瑪文森,嗯,是什么意思呢?”

尼瑪文森看著仁登師傅。

“尼瑪就是太陽,文森就是光芒。”仁登師傅說。

畫家看著這孩子,努力把他和“太陽的光芒”聯系在一起。多好的名字啊,他再次摸著尼瑪文森的頭感嘆,“啊,陽光!”

噶陀活佛起身離開了小教室。大家看到畫家專門給尼瑪文森畫的像,都爭著也要一張。

畫家一邊答應著一邊對尼瑪文森說:“加油,你也可以畫出來。”

“呵,尼瑪要是能畫出畫兒來,我就用十塊錢買下它,像唐卡一樣貼到墻上去。”索南聽到畫家的話,頭也沒抬,一邊用鉛筆在紙上刷著線,一邊輕聲地說。

“哈哈哈!”索南說得漫不經心,但旁邊的小伙伴們卻像是聽到一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都哈哈地笑起來。

尼瑪文森無動于衷,也沒有被其他小伙伴的笑聲感染,他仍那樣專心地欣喜著自己的肖像畫兒。

“那我就出三十塊!”小胖子嘎馬巴桑調皮地喊道。

“我出五十塊。”平措也來湊熱鬧,就好像真的在競買世界名畫。

“偉大的尼瑪文森,還是賣給我吧,我出一百塊買你的畫!”才仁圖登故意說得很夸張。

尼瑪文森只是看著畫像,抿著嘴淺笑,不理會小伙伴們的嘲笑。跟他最親厚的多吉也湊上來看尼瑪文森的畫像。說:“啊,尼瑪,真的是很像你啊!”

畫家在寺院里呆了一整天,天擦黑了才走。

仁登師傅也帶著大家念了晚經。

小家伙們都上了床,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僧房,照在尼瑪文森的臉上,他還在執著地端詳著那張白紙上的自己。

美麗的月光,也照著同屋的多吉。此時,多吉從自己的小神龕上取下那七只精致的小銅碗,用一塊干凈而柔軟的棉布拭擦著,這是他每晚睡前都要做的事。

那年,姨媽央吉瑪到寺院里找到他的時候,多吉已經五歲了。央吉瑪抱著多吉哭了很久,最后把一幅綠度母的唐卡和七只銅碗交給他,說,這是你阿爸阿媽留給你的東西。之后姨媽央吉瑪便常來看他,帶一些奶酪、酥油、羊肉,每次還會背來一木桶山里的清水。每天早晨太陽出來之前多吉都會給綠度母供上凈水,太陽落山之前倒空,而夜幕深沉的時候,要仔細地拭擦銅碗。

3

東方的天空露出一絲隱約的亮光,噶陀寺在晨光之中顯得格外肅穆安詳。還有二十分鐘,仁登師傅就會敲響喚醒大家的鐘聲。

多吉卻已經穿衣起床了。

每天早晨,綠膚的度母頭戴五佛寶冠,身佩彩種珠寶,著七色天衣和重裙,坐于蓮花月輪之上,慈愛地看著多吉。這個在災難中幸存的孩子,把一顆明亮而善意的心靈盛放在清水里。慈悲的度母左足屈坐,右足踏在蓮花之上,仿佛隨時都會起身擁抱、救度這謙卑而虔誠的孩子。

多吉跪在唐卡下的方毯上,恭恭敬敬地給綠度母磕了三個頭;然后拿起旁邊的銅水壺,給七只小碗里倒上姨媽央吉瑪從山里背來的凈水,嘴里念誦著經文,默默禱祝。

多吉做這一切的時候,尼瑪文森一直在看。每天他都會和多吉一起醒來,多吉供佛,他從不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一切。

“念綠度母心咒了嗎?”看到多吉供奉誦念結束,尼瑪文森總是要問這一句。而多吉也總是會用同一句話來回答他:“念了”

多吉念誦一遍心咒,尼瑪文森也跟著念誦了一遍。尼瑪文森出神地看著那七只盛滿清水的碗,突然從床上起身,將僧裙隨便地往身上一套,徑直來到隔壁的房間,他推開房門,看著正在穿衣的才仁圖登,說:“阿圖,你說話算話嗎?”

才仁圖登稍愣一下:“什么?”

“真的要買我的畫嗎?一百塊?”尼瑪文森輕輕地說。

同屋的平措和索南都忙著穿衣起床,本來還有些睡意,但一聽尼瑪的話,一下子都清醒了,哈哈地笑起來。這個滑稽的笨家伙,一大早就送來笑果子。

那個玩笑早就過去很久了,才仁圖登沒有想到這反應遲鈍的尼瑪文森這個時候還會想起來。他沉默了一下,馬上促狹地笑著說:“對啊,我買。你畫嗎?”

“我畫。”尼瑪文森說完就走了。倒是讓才仁圖登留在原地有點發愣。

尼瑪文森回到屋里對同屋的多吉說:“我要畫一幅畫,賣給阿圖。得到的錢,買你那樣的七只銅碗。”

4

晚飯之后的兩個小時,是小喇嘛們一天里面最自由的時間,他們最喜歡到寺院后門外的經幡旁邊玩耍,因為村子里的小孩也愛在這里玩。雖然大家很多時候都不愿意帶著反應遲慢的尼瑪文森玩,但尼瑪文森在旁邊看著他們游戲,也很滿足。但今天,尼瑪文森丟下碗筷,就去找師傅要白紙,仁登師傅指指昨天沒有用完的白紙,讓他自己去拿。尼瑪文森拿了一張,便拉著多吉回到屋里,然后安排多吉坐在床沿上,自己則拿著畫板,坐到多吉的對面。

尼瑪文森把要來的紙夾到畫板上。但過了好半天也沒有下筆畫出一個點或者一條線。

“尼瑪,你需要我教你用鉛筆嗎?”多吉問尼瑪文森。

尼瑪文森望著多吉,然后說:“你教我,這幅畫就不是我一個畫的了吧?”

“當然是你自己完成的,我只是教你怎么用筆,并沒有幫你畫畫兒。”多吉認真地說。

“那你就教我吧。”尼瑪文森把手里的鉛筆遞給多吉。多吉耐心地告訴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把筆夾住,無名指和小指并攏抵住筆的下端,

鉛筆是不聽話的,尼瑪文森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有把筆拿穩,多吉很有耐心,一遍遍地幫助他。

尼瑪文森終于還是沒有學會用多吉教給他的方法握筆,但他卻用自己的辦法握住了畫筆,就像拿起一根樹枝,又像握著一截趕牛的鞭子。他準備給多吉畫像,他讓多吉坐在他面前一動也不要動。可是多吉很不習慣當模特,在尼瑪文森看著他的時候,他會害羞地動來動去,手腳不知應該放到哪里,簡直像個小姑娘。

多吉坐了一會兒,忍不住探過頭去,看到白紙上畫了一個線條曲折的扁扁的圓。

“這是你的臉。”尼瑪文森指著畫紙說。

“好吧,尼瑪,你要加油。不過,我可以換個姿勢嗎?”

“可以。”

多吉又坐了半天,尼瑪文森的畫紙上還是只有一個扁扁的圓。

畫家的筆下,臉是半個圓。可是自己的紙上卻是扁扁的一個整圓,這怎么辦呢?重新換一張紙吧!尼瑪文森拿著這張廢紙去找仁登師傅,想要換一張新紙。

仁登師傅接過那張紙,看了看那個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扁圓,輕輕地笑了,他問尼瑪:“這是你畫上去的?”

尼瑪文森點點頭,說:“我還要一張紙。”

“你看,這一面是干凈的,還可以用。”仁登師傅把手里的紙翻一個面,又遞給尼瑪文森。

尼瑪文森看了看,拿回那張紙,又跑回房間。仁登師傅跟過來,送給他一塊橡皮。

多吉開始還坐得端正,但沒過一會兒,身體便斜靠在被子上了,后來身體越來越歪斜,最后,居然躺平睡著了。看著睡熟的多吉,尼瑪覺得這樣子也挺好,可是躺著的人怎么畫呢?

尼瑪文森看著他那安靜的模特,半天也畫不出一筆。

尼瑪文森只得丟下畫筆,爬上床,很快地睡著了。

一連兩天,無論中午還是晚上,只要有一點點空,尼瑪文森都在認真地畫畫,依舊沒什么進展,已經丟棄了好幾張畫壞的紙,但每張白紙上都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圓扁而已。

尼瑪文森一有空就藏在屋子里專心作畫的事兒,很快就讓小伙伴們知道了。

小胖敦嘎馬巴桑是第一個來偵查的,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悄悄地把尼瑪的屋門推開一條縫,探進一只小眼睛去看尼瑪文森在紙上的涂抹。回去后,對大家說:“他哪里是在畫畫,他只不過是用鉛筆和橡皮手忙腳亂地在紙上涂黑坨坨。”

“真的嗎?我去看看。”平措說著也朝尼瑪文森的房間走去。平措輕輕地推開了門,大大方方地走進去,對尼瑪說:“小可憐,你畫得怎么樣了?”

尼瑪文森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

平措從尼瑪屋里出來后,表情嚴肅地對大家說:“偉大的畫家尼瑪文森真的在作畫。”但他接著就變了一個臉,大笑著說:“只不過,他畫了一坨黑牛屎。”

大家被平措的話惹得笑成一團,然后爭先恐后地去看尼瑪文森的“黑牛屎”。

接下來的幾天,平措、索南和小胖敦嘎馬巴桑輪流著到尼瑪的屋子里來過幾次,每次看到那一坨坨被丟棄的“黑牛糞”,都會心滿意足地離開。

而他們每次離開不久,才仁圖登就會再來一趟,然后也滿意地離開。走的時候,還要捏捏尼瑪文森的大耳朵,說:“了不起的的藝術家尼瑪文森,我的畫呢?加油吧!”

尼瑪文森不理他們,仍然在努力地畫著“畫”。

看著尼瑪文森那氣定神閑又胸有成竹的樣子,阿才仁圖登暗自嘀咕,“難道這個小傻瓜真的要畫出一幅畫來?”

5

這天,村子里有人去世,噶陀活佛被請去念經。多吉和才仁圖登也跟著去了。尼瑪文森沒有了模特,他不知怎么辦。

吃過晚飯,尼瑪文森沒有像前幾天那樣趕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畫畫,更沒有跟小伙伴們去玩耍,而是穿過華麗的大經堂,來到一個小平臺上。

小平臺上鋪著羊毛織成的藏毯,一張雕花的方形矮桌兩邊放著兩個薄薄的坐墊,那是仁登師傅和噶陀活佛平常在這里喝茶時用的坐墊。他們喝茶的時候,噶陀活佛總是讓尼瑪文森在一旁陪侍。

尼瑪文森脫了輕便的僧鞋站在小平臺上,從這里,可以看到寺院對面的村子、村子后面的戈壁灘、戈壁灘后面的遠山和遠山后面高而遼闊的天空。

尼瑪文森理了理紫紅色的袈裟,盤腿坐在藏毯上。村子里一排排整齊的房子在落日的余輝中顯得有些金碧輝煌的樣子,村頭上有裊裊的青煙綿綿不斷地輕輕飄游,那是村里辦喪事的人家在煨桑;戈壁灘很寬,上面長著一叢叢駱駝刺,好像一只只弓著背正準備起跳的兔子;山很遠,雪線很高,只有最頂上還積著白雪;太陽剛剛落下雪山,霞光絢爛,像層層的彩色綿緞鋪滿天空。

山映著天,天襯著山。直到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之后,尼瑪文森絲毫沒有感覺到那些景致在暮色中變得模糊,反倒越來越清晰似的,他的有些起伏起來。這時,他聽到一個腳步聲,他回頭看到噶陀活佛念完了經從村子里回來了。

每次看到這個孩子,噶陀活佛的眼前就會出現六前年春天那個突如其來的災難過后在廢墟中哭泣的清晨。那是玉樹人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個日子,成千上萬人在大地震中失去生命,但,這個幸存的孩子卻在他的腳踩過遍地狼籍的時候,滿身塵土地爬過母親的尸體,緊緊抓住了他的僧袍。從那一刻起,噶陀活佛就把它當作是天賜的寶貝,他抬頭看到太陽正從東方升起,明亮的光照在廢墟之上,噶陀活佛給懷里的嬰孩起名叫作“尼瑪文森”。

那次,噶陀活佛從玉樹一共帶回來六個地震孤兒,后來分別送到其他寺院,只留下了看上去笨笨的尼瑪文森和靈透的多吉。

噶陀活佛示意尼瑪文森不必起身,依舊坐好,他自己則輕輕地坐在他平時坐的那塊墊子上。

“聽說你在畫畫?”活佛問他

“嗯。”

“畫成了嗎?”

“沒有。”

“如果很難,可以不畫。”

“我可以畫好。”

“那就再繼續努力。佛祖保佑你。”

“嗯。”

那晚,尼瑪文森決定不畫多吉了,他要畫黃昏時分的遠山和村莊。

他又到仁登師傅那里要了一張白紙。

用了一條起伏的粗線,尼瑪文森畫出了山的輪廓,那正是他黃昏時見到的遠山的樣子。這讓他心潮難平。多吉在一旁也說:“尼瑪,佛祖在保佑你呢!”

6

才仁圖登不相信尼瑪文森能畫畫,那個連鉛筆都不會拿的傻瓜尼瑪文森,怎么可能畫出一幅畫來?一百塊錢買他的畫,那真的就是一個玩笑。

可是沒有想到這個家伙把玩笑當真,而且還來問他是不是真的要買他的畫。當然,確認了又怎樣,他畫不出畫來的。尤其是多次去偵察過尼瑪文森的畫作之后,就更可以確定了,那笨笨的小可憐畫不出畫來,所以不必擔心。

但是,才仁圖登從今天開始,有些不安了。因為他中午的時候發現尼瑪文森自從放棄了畫人像之后,他居然畫出了山的樣子,他或許真的可以畫出遠山和村莊。

想到尼瑪文森會畫出一座美麗的雪山和迷人的村莊,才仁圖登的心有點亂了。

那傻瓜把玩笑當真,那么自己就不能裝傻或者耍賴。

只是,怎么買呢?

才仁圖登口袋里一分錢也沒有。與尼瑪文森和多吉相比,自己算是幸運的,至少還有父親,但這個有與無幾乎也沒有什么差別,自從四年前被父親送到噶陀寺,那個被稱為巴塘草原上最英俊的康巴男人只來看過他兩次,也從來沒有給予過他什么錢財之類的東西。

晚上,才仁圖登帶著同屋的平措和索南一起來到尼瑪文森的房間。他們在尼瑪文森的畫板前站了半天,看他畫山。然后,才仁圖登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這個房間,而且那一晚上都很沉默。

“平措,你有錢嗎?”索南悄悄地把平措拉到一邊兒。

“錢?我哪里會有錢!”平措說,“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我看阿圖這一百塊很難湊夠的。”索南悄聲說。

平措看了看躺在床上一聲不響的才仁圖登,一時也不知怎么回應身邊的索南,半天才說:“是很難。”

“你們,別擔心,我會掙到一百塊的。”才仁圖登對正為他擔憂的伙伴說。

第二天午飯后,整個寺廟里安靜極了。噶陀活佛、仁登師傅和小家伙們都在午休。才仁圖登在床上翻了幾個身之后,悄悄溜出了寺院。

寺院后門外是許多高高的經幡桿,上面掛著五彩的經幡,此時沒風,只有明亮的太陽照耀著那些寫滿了經文、層層疊疊整齊排列的經幡,它們靜靜低垂,像三棵巨大的菩提樹上彩色的葉子。才仁圖登沿著經幡樹行走,他心里在盤算著要怎樣去掙到一百塊。但圍著經幡轉了兩圈,卻一點思路也沒有。他站在經幡下,看到馬路對面的村子,這是青海玉樹曲麻萊縣遷移到這里的藏族村子。一排排政府統一修建的平房很整齊地靜立在太陽底下,有幾個不愛睡午覺的小孩子在巷子里跑來跑去。他們穿著傳統的袍子,有些骯臟笨重,但臉上的笑容卻很明亮。才仁圖登穿過馬路,走向村子,因為他看到村子西入口的地方有一個收廢品的平板車。

才仁圖登把滑落的袈裟往肩上搭了搭,走到平板車前,看到一個人躺在平板車上睡著了,一頂巨大的草帽把他的頭和臉嚴嚴實實地蓋住了。

收廢品的人曾經到寺廟里來過的,雖然他把自己藏在大帽子下面,但才仁圖登還是可以認出他的車子和他腳上的那雙笨拙的鞋。

才仁圖登想把大帽子底下的人叫醒。但他又猶豫了一下,立在一旁靜靜地等待那人醒來。

似乎并沒有過太久,那人醒來。才仁圖登便轉身跑到不遠處撿起剛才來時看到兩個飲料瓶子。

“這個賣多少錢?”才仁圖登把瓶子拿到“大草帽”面前。

“這,這大概是我剛才路過那里時掉的,嗯,是我的。”大帽子看看了阿圖,然后從他手里拿過瓶子。才仁圖登本想爭辯,但看到在大帽子下面那張有些不耐煩的臉,便打消了念頭。他說:“那你等等我。”說完轉身回了寺院,他想起自己床下有吃完了蘋果和其他食物留下的紙箱子。

才仁圖登滿頭大汗地把一疊紙殼交給大帽子,大帽子沒有稱量,隨手掏出一元的紙幣給了才仁圖登。

才仁圖登接過錢,并沒有去計較這是不是一項公平的交易。他只是緊緊握著這一元錢,像是握著一顆種子,他仿佛感覺到這顆種子不久就會在自己的手心里發芽并生長起來,從一元變成十元,三十元,五十元,一百元。

才仁圖登捏著這粒珍貴的種子回到寺里,仁登師傅正召集大家上課。

7

第二天中午,才仁圖登依然在大家午休的時候悄悄出了寺院,到村子里閑逛。村委會旁邊的民族旅游商店大門敞開著,但服務員卻在柜臺里面打瞌睡。

才仁圖登從小廣場到商店,再沿著醫務室走到那間私人的藏裝裁縫店,走了一大圈,并沒有發現或者想到什么掙錢的好法子。他把手伸進袈裟里的小口袋,摸著昨天中午賣紙箱子得到的那一元錢,心里有些沮喪。

“叮當,叮叮當當,叮當……”這聲音突然從遠處傳來。

從哪里來的聲音?是什么聲音呢?才仁圖登努力地探著頭去尋找,然后還摒住呼吸細細地去聽。

不錯,聲音從村子的西北角傳來。一定是老石刻藝人格桑爺爺在用他那把被磨得光溜溜的小手錘敲著短鏨子在刻嘛呢石。格桑爺爺七十多歲了,是村子里唯一的石刻藝人,前幾年村子里辦了一個嘛呢石刻廠,他還任過副廠長,但石刻廠只辦了一年,因為打不開消路,而且也沒有年輕人愿意整天和石頭打交道,光是那鏨子敲擊著石頭的噪音他們就夠煩,所以廠子散了。只有老格桑不論辦不辦廠,他都還是不停地在那些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頭上刻著六字真言或者佛像,仿佛一天也沒有停過。

啊,嘛呢石!剛才在商店里看到過的,那是出售給到村子里來旅游的外地人的。

才仁圖登心情激動起來。

才仁圖登很快就走到了老格桑家門外,他輕輕地推開院門進去。院子里到處堆放著刻好和未刻的石頭,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和形狀各異的花崗巖像一個個情態各異的精靈,在并不寬敞的院子里自由自在地玩耍著。

才仁圖登再向里走,敲開了格桑爺爺的屋門。

格桑老人看到才仁圖登,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正在一只鴿子一般大小的鵝卵石上刻六字真言的最后一個字“哞”。

“格桑爺爺,你刻的嘛呢石真好看。”才仁圖登在格桑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來。

“小阿卡,你今天怎么會到我這里來啊?”格桑放下手里的小錘子和短鏨子,故意地低著頭,用從老花鏡框上面探出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客人,然后轉身從身后的小桌上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我沒有什么事。”才仁圖登說

“那你要喝杯茶嗎?”格桑又問

“謝謝格桑爺爺,我不喝茶。”才仁圖登撫摸著那些刻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說:“格桑爺爺,你能教我刻嘛呢石嗎?”

“哦?你為什么要學刻嘛呢石呢?村子里的年輕人,沒有人愿意學這個呢!”格桑爺爺說得有些落寞。

“嘛呢石可以買錢的,我在村子里商店里看到有賣的了,那些到村子里游玩的外地人有時會買走它的。”

“小阿卡,回去好好地念經吧!刻嘛呢石可不是為了賺錢的!”格桑爺爺顯然是生氣了。

“格桑爺爺,您別生氣。”才仁圖登想解釋來著,可格桑爺爺把阿圖往外面趕。才仁圖登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他退到門口,停下,可憐巴巴地說:“格桑爺爺,你相信我。我要買我的小師弟尼瑪文森的一幅畫,所以需要一點錢,我很發愁啊!”

老格桑不理才仁圖登。

“格桑爺爺,我以三寶的名義起誓,我真的不是貪財,我真的是為了買尼瑪文森的畫兒,仁登師傅都知道的。”

“買畫?買尼瑪文森的畫?為什么要買他的畫?他會畫畫嗎?需要多少錢?”格桑爺爺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

才仁圖登把那天在畫畫課上的玩笑說給格桑爺爺聽。格桑爺爺聽了以后,沉默了一小會兒,說:“小阿卡,如果是這樣,那你必須得掙錢去買尼瑪的畫。”

才仁圖登重重地點點頭。

格桑爺爺說完話,半天也沒再理才仁圖登,又拾起手邊的錘子和鏨子叮叮當當地刻起石頭來。

才仁圖登也不敢再說話,在門口站著。

又過了一會兒,格桑爺爺終于把“哞”字刻好,一塊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完工了。他站起身來,把皮圍裙上的碎石屑抖掉,再把刻好的嘛呢石輕輕地放置在身后的矮木架子上,這才回頭看著才仁圖登,然后向他招招手讓他過去。

“刻嘛呢石,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而且你的小手也受不了這個苦啊,錘子啊、鏨子啊、鑿子啊的會讓你手上起很多血泡,劃出很多傷口,鉆心地疼,那個苦,你還是不要吃了吧!”

“格桑爺爺,我不怕手疼!”才仁圖登有點著急。

格桑爺爺不緊不慢地提起爐子上的茶壺給自己的杯子里倒滿,用目光在屋子里掃了幾圈,然后說:“或許你可以幫我做一個工作,我可以付給你一點報酬,但是不太多啊!”

“做什么?爺爺,您快說,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幫我給刻好的嘛呢石涂上顏色。”格桑爺爺說。

“太好了!我可以!”

“小阿卡,這項工作看上去難度不大,但是需要你認真,不能出錯。而且還需要你誠心誠意地做,你知道的,刻嘛呢石是一種修行。”

“我會認真地做!”才仁圖登太開心了。

“那么,你做完寺院的功課,有空就來吧。你知道的,每塊石頭上都刻著六字真言。六個字,需要六個顏色,你每涂一個字,給你一毛錢,一塊嘛呢石你可以得到六毛錢,你看這個價格你還滿意嗎?”格桑爺爺像是在和一個真正的生意人談生意,說到了價格。

“好的,我滿意,我太滿意了!格桑爺爺,中午午休的時候我就來,晚飯后的空時更多一點,我也會來。”

回來的路上,才仁圖登的腳步輕快,心里像是開了一朵花,那么美。從明天開始,就有了一份工作,可以掙錢。涂上一塊嘛呢石,就可以掙到六毛錢,每天午休的時間大概可以涂兩塊石頭,晚飯后還可以涂四塊,一天可涂六塊嘛呢石,可以掙到三塊六!堅持十天,就要以掙到三十六元!天啊,這真是一個很棒的工作啊!謝謝佛祖!謝謝格桑爺爺!

8

第二天中午,吃過午飯,才仁圖登跟仁登師傅說了自己找到的一項新工作--到格桑爺爺那里去給嘛呢石涂上顏色。仁登師傅溫和地摸摸阿圖的頭,只說:“你去吧!”

格森爺爺早就把六種色粉準備好了。除了顏料,還為才仁圖登準備了一條羊皮圍裙。

“我先教你調色。”格桑爺爺在矮凳上坐好,不緊不慢地說,“你看,這是白粉,現在加一點點溫水,用刷筆把它們調勻。”

“嗯。”

“我先幫你調白色,就像這樣,后面的你就要自己做了!”格桑爺爺聲音很輕,這讓才仁圖登心里覺得又緊張又溫暖。

“好的,爺爺。”

“顏色調好了。”格桑爺爺放下剛才調色的刷筆,又換了一支小一點的筆,“上顏色這活兒呢,看上去很容易,但也不那么容易,用力要均勻,要細致。”

“我會仔細的。”才仁圖登說。

“好吧,現在你來。”格桑爺爺做著示范,把“嗡”字涂完,就把工作交給才仁圖登。“六個字對應著六種顏色,要仔細,不能搞錯啊!”格桑爺爺一邊給才仁圖登系圍裙一邊輕聲地叮囑他。

“嗯!”才仁圖登誠懇地答應著。

“嗡,是白色;嘛,是綠色;呢,是黃色;叭,是藍色;咪,是紅色;吽,是黑色。”格桑爺爺耐心地跟才仁圖登說。

“格桑爺爺,六字真言為什么要依次對應這六種顏色?”才仁圖登忍不住問。

“呵呵,這你應該回去問你的師傅!”格桑爺爺并沒有直接回答才仁圖登,而是慈祥地笑著說。

才仁圖登便不再多問,而是學著格桑爺爺的樣子,坐在矮凳子上,照著格桑爺爺教授的方法調色,然后給這些充滿了靈性的文字填充美麗的色彩。

正如格桑爺爺所說,這項工作看起來很容易,似乎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但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有一些困難。第一步是需要學會調色的,對于這一點,才仁圖登還是有一點點經驗的,因為他曾經跟著父親的朋友學過一點唐卡繪制的方法,那時候父親還差一點把他放在一個唐卡的師傅家里做學徒呢。涂嘛呢石的顏料與繪唐卡所用的顏料差不多,都是從礦物提取的色彩,鮮亮明麗而且保存的時間特別持久。

但往字上著色的時候,手的用力需要均勻,而且要靈活,一不注意,就會把顏色涂到字外,不能再改。嚴重的話,整個石頭就被廢掉了,那樣格桑爺爺好不容易刻成的嘛呢石也就作廢了。所以,握著石頭,才仁圖登心里很有些緊張,因為緊張,就不那么靈活,額頭上還滲出細細的汗。

“阿圖,放輕松吧,你會做好的。”格桑爺爺鼓勵著才仁圖登。

才仁圖登輕輕地笑了,舒展了一下肩膀。

工作得還算順利,這個中午,才仁圖登涂完了一塊嘛呢石,他十分興奮,那塊原本還很平淡的嘛呢石、那些神奇的字被才仁圖登賦予了屬于他們的顏色之后,像是得到了一對彩色的翅膀,充滿了靈氣。

格桑爺爺拿起這塊被才仁圖登涂了顏色的嘛呢石,笑著說,“阿圖,這塊嘛呢石就送給你,帶回去放到經幡下的嘛呢堆上吧,佛祖會保佑你的!”

才仁圖登捧著嘛呢石,把它放到經幡下的嘛呢堆上,念了祈福經。回到寺院的時候,小伙伴們已經在教室里坐端了,仁登師傅也坐好了。才仁圖登本想問問仁登師傅為什么六字真言有六種顏色,但仁登師傅示意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仁登師傅開始講課。下午,一般是算術課。

9

村子里的大美女拉姆姐姐來到寺院門口接才仁圖登,仁登師傅也跟著才仁圖登出來,囑咐才仁圖登一定要聽拉姆姐姐的話,認真工作。

拉姆姐姐甜甜地笑著說:“仁登師傅,您就放心吧,我會把您的寶貝小阿卡平安帶去再平安帶回來的。”

“佛祖會保佑你們的!”仁登師傅手里拔著潔白的硨磲石佛珠說。

拉姆姐姐跟仁登師傅告別,然后對身邊的才仁圖登說:“我們去的時候要坐公交車,不過回來的時候估計天都黑了,不一定能趕上公交車,如果趕不上公交車,要走回來。阿圖,你行嗎?”

“行!”才仁圖登果斷地回答。

拉姆姐姐要帶著阿圖去六公里外的郭勒木德鄉鎮摘枸杞。

每年的八九月,是枸杞成熟的季節,這里周邊的幾個鄉鎮都種有大面積的紅枸杞。采收的時候,種植者需要臨時雇傭大量的采摘人員,因為如果不及時采摘,就會爛在地里,而且還會影響第二、第三茬枸杞成長,最終影響全年收成。才仁圖登偶然之間聽說拉姆姐姐最近都在幫人摘枸杞,所以,也在星期天向仁登師傅請了假,要去摘一天枸杞,希望早點掙夠買畫兒的錢。

仁登師傅猶豫了很久,還和噶陀活佛商量了一下,才決定讓才仁圖登跟著拉姆姐姐去當一天采摘工人。

才仁圖登帶著水壺和油餅跟著拉姆姐姐出發了。

成熟的紅枸杞長滿了田野,一顆顆紅瑪瑙般的果子掛滿了技頭。綠的葉子,紅的果子,一大片連著一大片,看上去美麗而喜人。

地里早已經有很多人開始工作了。才仁圖登跟著拉姆姐姐也開始采摘。這個工作難度不大,只有兩個要求,一是不能損壞枸杞枝,二是不能把太多葉子連帶著果子摘下來。別看只有這兩項簡單的要求,對于從未做過這項工作的阿圖來說,也是個難題,一不小心就會把枸杞枝扯斷,而且速度一旦稍快就連帶著葉子揪下來。拉姆姐姐耐心地教了他半天,他才終于掌握了要領,但還是慢。

因為慢,所以,不能停下。

在才仁圖登旁邊忙著摘枸杞的是一個50多歲的漢族奶奶,她看到才仁圖登穿著袈裟,跟他開玩笑說:“哎呀,連小阿卡也來摘枸杞,怎么,是師傅不給飯吃嗎?”

才仁圖登一下子羞紅了臉,連忙用不太熟練的漢語說:“不是不是不是。”

太陽的芒刺刺穿頂在頭上的袈裟,才仁圖登感覺這毒辣的太陽光不僅像刺,而且還像個馬達強勁的抽水機,把身體里的水份一點點地抽干,嗓子干得像開裂的土地,才仁圖登感覺口渴極了,多么想喝一碗溫乎乎的、香噴噴的酥油茶啊!可是,他想著,不能停啊,一刻不停地摘尚且還沒有別人快,何況要停下來,那這太陽不是白曬了嗎?干渴不是白挨了嗎?

“哎呀,阿圖,你的鼻涕拖出老長了!”拉姆姐姐在旁邊喊。

才仁圖登使了一下勁,把鼻涕吸進了鼻孔,手仍然沒有停下。

過秤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才仁圖登有點緊張,辛苦了一天,不知能掙多少錢呢?剛才那個工人一共摘了八十一斤。自己的比他少,那也應該有五十斤吧,哈,也是一筆很好的收入啊。

過秤的人稱量了才仁圖登的籃子。才仁圖登摘了三十九斤枸杞,每斤一無二角,可以領到四十六元八角。雖然比自己預計的少了一些,但才仁圖登心里還是很激動。過秤的人給了他一個整數,四十七元。佛祖保佑,買畫需要的差不多一半的錢掙到手了。

才仁圖登把錢小心地裝到袈裟內側的一個小口袋里,這才騰出手來擤鼻涕。甩掉鼻涕之后一下子感覺整個人都清爽起來。他一邊走一邊念經,感恩著這收獲多多的一天,感謝這片枸杞地,感謝拉姆姐姐帶他一起來,感謝師傅同意給他請一天假,感謝一切,包括陪自己一起摘了一天枸杞的那條被多次流出來又被多次吸進鼻孔的鼻涕,此時把它甩掉,還真是有點無情無義的感覺呢,呵呵。才仁圖登用手摸摸那四十七元巨款,輕輕地笑了。

10

尼瑪文森的畫兒終于畫完了。

多吉幫他把畫兒貼到綠度母唐卡的下方。兩個小伙伴站在離畫兒一米遠的地方,相視一笑,然后盤腿坐下,仔細地端詳著這一幅來之不易的畫兒。

以專業的眼光來看,尼瑪文森的畫兒真的很一般呢。

村莊在畫中顯得并不怎么整齊,因為,那些比例并不準確,那些線條也不干凈利落,但這些房子坐落在一片遼遠而安靜的戈壁灘上,顯得有些孤寂,還有一些倔強和驕傲,雖然遠離城市,但保留著自己的個性。

灰褐色的遠山和湛藍的天空連在一起,分隔它們的是山尖潔白的積雪,像云朵,像哈達,像一條流淌在天邊的清澈河流。

“尼瑪,你畫得真好。”多吉由衷地贊嘆道。

尼瑪文森沒有說話,只是笑。

“尼瑪,明天你就要把它給阿圖了,聽說阿圖已經準備好一百塊了!”多吉幽幽地說。

尼瑪文森還是只笑,不說話。

11

“不賣。”

尼瑪文森推開才仁圖登那只握著一把零零散散的鈔票的手。

“我的錢夠,一百塊,你數!”才仁圖登把手里那一把零散的鈔票舉到尼瑪文森的眼前,晃動著,對尼瑪文森說。

“不賣。”尼瑪文森只說這兩個字,把拿畫的手背在身后。

“你不能這樣!”才仁圖登很有些氣惱,他企圖去拉尼瑪文森那背在身后的手,想把他手里的畫奪過來。

但平常笨拙的尼瑪文森此時卻像只滑溜的泥鰍,轉身跑走。

才仁圖登攥著錢,一路追來,直追到仁登師傅的屋子。

尼瑪文森躲在仁登師傅的身后,只露出小半個身子。

“仁登師傅,我要買尼瑪的畫,我掙夠了錢,可是他現在不賣了。”才仁圖登怒氣沖沖地拉著仁登師傅講理。

仁登師傅把尼瑪文森拉到前面來,看著這兩個小喇嘛。

“阿圖,你掙錢是不是很辛苦?”仁登師傅又問。

“很辛苦。”師傅問這個的時候才仁圖登簡直想流淚。他想起那些尼瑪石上六字真言五彩的顏色,想到用床下的舊紙殼跟收廢品的人換來的一元皺巴巴的紙幣,想著枸杞地里那毒辣的太陽,眼睛酸酸的。

“尼瑪,你畫畫的時候是不是很辛苦?”

尼瑪文森搖搖頭。

“你為什么不賣了呢?”仁登師傅問

尼瑪文森只是瞪著眼睛,不說話。

仁登師傅認真地看著尼瑪文森,似乎要從他的表情里讀懂答案。過了好一會兒,才對才仁圖登說:“阿圖,那就不交換吧,你看,尼瑪這家伙總是這樣讓人琢磨不透。”仁登師傅一副無奈的樣子。

才仁圖登聽仁登師傅這樣說,有些著急,不過仁登師傅輕輕地摸摸他的頭,又說:“阿圖,你再想想。”

才仁圖登愣了一下。他轉身出門,坐在仁登師傅門外的臺階上,他決定跟自己談談。

“或許,這一百塊錢,還可以買更重要的東西。”

“或許可以。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買尼瑪的畫以外的東西。”

“那本來就只是一個玩笑。”

“他和我,都沒有當它是個玩笑。”

“你看,是尼瑪文森反悔的。”

“是的。可憐的小家伙尼瑪文森,他做事是不講常理的,就像仁登師傅說的那樣,真讓人琢磨不透啊!唉,以,只好這樣了,他想怎樣就怎樣吧!”

就這樣,尼瑪文森留下了自己的畫,并且接下來畫了更多的畫兒。而才仁圖登也總是在有空的時候去幫格桑爺爺畫嘛呢石,但他卻沒有再要過酬勞。

那個玩笑,便就是一個真正的玩笑,沒有作數,就像那些千千萬萬個沒有被當真的玩笑一樣,消失在空氣中。

一幅“童畫”的誕生

——簡評唐明兒童小說《尼瑪文森的畫》

何衛青

《尼瑪文森的畫》是一幅明亮恬淡的“童畫”。畫幅在青海格爾木市南郊的噶陀寺緩緩鋪開。這里的日常似一潭靜水池塘,寺里的六個小喇嘛似池塘里靜靜游弋的小魚兒。他們盼望有“水鳥”掠過水畫,或者“落葉”飄進來,好看那蕩起來的一圈圈漣漪。然而,“畫家”唐明在這張畫幅上要畫的,并不是這“漣漪”蕩開所照見的小阿卡們遠游的夢,她畫的不是“漣漪”,而是這潭“清水池塘”。

固然,寫生畫家韋大物要來教畫畫的消息讓小喇嘛們小小地興奮了一番,早飯后,“九歲的才仁圖登和他最好的朋友平措”不僅跟其他小喇嘛們一樣洗了手洗了臉,還“連頭也洗了”,但“畫家”唐明的落墨點卻在那個“慢得像只打盹的蝸牛”的小喇嘛尼瑪文森身上,他只是在大家都離開了洗漱間之后,才“起身進去,在水管底下搓了搓手心”。這個長著一對“醒目”的大耳朵的小阿卡似乎有著不屬于孩子的平和心智,而對一切都表現得很淡然,教室里,小喇嘛們對畫家“評頭論足”,他卻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不說話”;大伙用畫家發的紙筆和畫板學畫,他卻只是呆坐著,你像平常仁登師傅教他們寫字時,“連一個藏文或者數字也寫不出來”那樣呆坐著;直到畫家跟他進行簡短圣誕,在他面前的空空白紙上畫上他的畫像,他才似乎有所觸動,雖然面對小伙伴們嘲諷和哈哈大笑,他仍然無動于衷,只“專心地欣賞著自己的肖像畫”。

可是,“畫家”唐明似乎并不打算讓這幅畫令尼瑪文森“抿著嘴淺笑”,顯然觸動了他心靈的肖像畫成為其拿筆的契機。這個地震災難發生時,還只是個嬰兒的孩子,是照在廢墟之上的“旭日陽光”,也是這篇小說中最隨性自我、貼近自然的一個孩子。

在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州府不遠的新寨地方,有一面長一百多米,高兩多的嘛呢石墻。這里,大概跟噶陀寺所在的地震后的曲麻萊縣新址也不遠。其實,走進玉樹,走進小喇嘛們所在的巴塘草原,走進任何一處藏區草原,即使沒有人跡馬蹤,望不到一縷塵世炊煙,大大小小的嘛呢石也遍地可見。不過,在這片已經被商品文化所侵蝕的藏地,嘛呢石憶經不全是虔誠信仰的象征,也變成了旅游商店里賣給游客的紀念品,所以,當苦苦尋找掙錢法子,好湊夠買尼瑪文森的畫的一百元的才仁圖登聽見格桑爺爺“叮當,叮叮當當,叮當”的刻喇嘛石的聲音時,“心情激動起來”了。

才仁圖登靠著摘枸杞掙到了買畫錢的“大頭”;尼瑪文森的畫得以完成,靠著對遠山、天空、云朵和村莊的持續觀察和臨摹:噶陀寺外的世俗自然才是“畫家”唐明這幅“童畫”的前景。想要賣畫的尼瑪文森歷經反挫敗終于完成了他的畫,想要兌現承諾的才仁圖登歷盡辛苦終于湊足了買畫的款,但“交易”最終沒有達成,“尼瑪文森留下了自己的畫,并且接下來畫了更多的畫兒。而才仁圖登也總是在有空的時候去幫格桑爺爺畫嘛呢石,但他卻沒有再要過酬勞”。

兩個小喇嘛,在這場認真的“玩笑”中,發現并養成的是“堅持”折品性,而“堅持”不也是信仰的一種內在的品格嗎?這或許是“畫家”唐明落墨的一個心思,或許是我們這些看畫人的過度詮釋。但無論如何,唐明的“畫筆”在云淡風清的從容勾勒、點染、渲染,在似有似無間完成的一幅藏地童年圖景,讓我們看到探索這潭“凈水池塘”無窮韻味的可能:一個充滿隱喻的故事,一首悠揚的抒情小詩,一幅淡淡的藏地風俗畫,甚至一個終會“消失在空氣中”的玩笑。

作者簡介:

唐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格爾木市作協主席,曾讀魯迅文學院第30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兒童文學)。出版《把家安在格爾木》《心無雜念》《小妖一米》《永不遺忘的草原》等作品。現任《格爾木》文學雜志執行主編一職。

 

附:

“小十月”的訪談

1,看得出你對這群孩子的生活狀態很熟悉,每個人的性格也活靈活現,這是源于平時的觀察積累嗎?是否曾特意為這篇作品去搜集素材?

答:相比幻想類文學,我可能更喜歡現實體裁,更愿意去關注我身邊的孩子。噶陀寺位于我們這個高原小城的南郊,坐落在兩個藏族生態移民村旁邊,我多次到寺院及村子里寫生采風,和活佛以及村民成為了好朋友。尤其是那些從草原來到城市的孩子,不論是在寺院里成為了小喇嘛,還是成為了政府建起的現代化學校里的小學生,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他們的真誠像天空之藍,他們的淳樸如潮水之碧,每次去,孩子們會遠遠就舉著雙手撲到我的懷里。所以,我想我并不是刻意去搜集寫作的素材,一切都源于我們彼此的善意和遇見。

2,小說里有兩個孩子是當年玉樹地震孤兒,地震曾對當地造成很大破壞,政府和社會愛心人士也為此做了很多工作,你對那邊如今的情況熟悉嗎?能講一講現在的玉樹嗎?

答:據我所知,雖然地震對當時的玉樹造成了不小的破壞,但政府和各界愛心人士為災后的玉樹做了大量工作,經過幾年的恢復和重建,今天的玉樹安寧詳和,藍天、草原、經幡、帳篷、牛羊…….美麗依舊。

3,小說中最令人動容的,是孩子們身上那種不撒謊、守信義、重承諾的品質,即使隨便的一句開玩笑話,當別人當真時,自己也就把它當真,不再視為玩笑去對待。你怎樣看待孩子身上的這種品質?

答:這些從山里、從草原上來到城市的孩子,丟棄了雪山草原,丟棄了羊群和黑帳篷,但他們始終沒有丟棄的是那顆純真質樸的心,還有他們自己的文化和虔誠的信仰,這是我在他們身上發現的珍寶。藏族,本身就是一個重情重信、善良虔誠的民族,越是走近他們,就越是能夠深刻地從他們身上體會到這些美好的品質,我本人特別看重并贊賞這些品質。

4,尼瑪文森和才仁圖登分別作為前后兩部分的主角,你更喜歡哪一個?他們有原型嗎?另外說一句,我很喜歡這種敘事結構,有一種微妙的平衡感在心頭。

答:老實地說,我更喜歡尼瑪文森。才仁圖登的可愛在于他誠信重諾,為了兌現承諾吃盡苦頭,而且吃得那么無怨無悔,吃得那么認真執著,實在令人無法不愛。但尼瑪文森這個看上去笨笨的小傻瓜卻全身上下都透著隨性、率真和質樸的美好。而最讓我愛不夠的是,他是一個能夠靜悄悄地感知自我又能夠靜悄悄地理解自然的孩子。看過這個小說的人幾乎都問過我,為什么最后尼瑪文森不賣自己的畫兒了?我說:一個孩子的自我成長、一個靈魂的自我覺醒和發現,是不可以賣的。

5,能談談你小時候的閱讀經歷嗎?你更欣賞哪些作家、哪類作品?請給我們的讀者推薦一些你喜歡的文學作品嗎?

答:我的確是自幼酷愛閱讀。少年時期讀的書比較雜,有中國的民間故事,也有世界名著。再大一些的時候讀經史子集的東西多些。從事兒童文學創作之后,我也是惡補性的大量閱讀了一批書,有在三個月讀160本兒童文學作品的經歷。我想,當閱讀變成一個人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事之后,讀什么大概都不會太壞。如果一定要我為孩子們推薦一本書,我選《安徒生童話全集》,它是一本真正適合0-100歲的人讀的書。

6,為什么從成人文學創作轉到兒童文學?

答:這個轉變想來十分奇異,因為果斷得連我自己都很吃驚。頭一天還在寫一個關于拆遷的小說,第二天就丟棄一切開始寫童話。這大概與那夜里做的夢有關,至于什么樣的夢,呵呵,保密。我想說的是,我很幸運,來到兒童文學這個神奇而美麗的王國,仿佛成為了另外一個人,開始了另外一種人生。這種體驗十分特別,令我興奮,同時心里充滿了感恩。

7,有趣、有故事的孩子很多,為什么你的筆會偏愛這些藏族孩子?短篇《尼瑪文森的畫》寫的小喇嘛尼瑪文森的故事、長篇《永不遺忘的草原》寫的是生態移民村曲吉多吉的故事,你希望讀者透過這些作品看到些什么?

答:我居住在青藏高原這個不足30萬人口的小城市,別看城小人少,卻是一個有著26個少數民族同胞的聚居地。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讓我繞不開這些孩子的話題。就比如說寺院里的小喇嘛,他們的生活狀態和成長路徑與我們城市里的孩子大不一樣,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化信仰,這對我本人來說具有很強吸引力。因為吸引,所以關注。因為關注,所以理解、包容和欣賞。當然,我也不僅只關注藏族孩子,我也關注身邊那些蒙、回、土等各少數民族的娃娃。我希望我的讀者透過我的作品看到他們的生存狀態,理解他們的處境,接納他們的文化,包容他們的生活選擇以及精神信仰,因為他們真實存在,也是我們祖國花園里的花。盡管地處偏遠,盡管貧瘠蠻荒,但他們也需要被看到、被愛。